傍晚的时候，父亲忽然咳得厉害，一口血吐在床单上，像朵开败的红梅。母亲吓得手忙脚乱，抓住沈若璃的胳膊：“快去叫医生！快去！”
沈若璃冲出巷子，拦了辆黄包车，报了附近医院的名字。车夫跑得飞快，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震得她骨头都快散了。
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福尔马林的味道，白墙被熏得发黄，墙角堆着几个垃圾桶，苍蝇嗡嗡地飞。沈若璃攥着林妈给的钱，站在挂号处前，手心全是汗。
“姓名？”护士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
“沈敬亭。”
护士的笔顿了一下，抬起头打量她：“就是那个破产的沈老板？”
沈若璃的脸瞬间涨红了，像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她点点头，没说话。
“先交押金，五块。”
沈若璃把手里的钱递过去，护士数了数，皱起眉头：“不够，还差一块。”
“我……我明天送来行吗？”沈若璃的声音发颤。
“不行！医院有规定！”护士把钱扔回来，“没钱看什么病？回家等着吧！”
沈若璃捡起钱，手指抖得厉害。她想跟护士争辩，想说父亲以前给医院捐过款，想说他是上海滩有名的实业家，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的父亲，只是个没钱的病人，连看病的资格都没有。
她走出医院，站在街边，看着车水马龙，忽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天快黑了，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下，行人的脸都模糊不清。她看见一个穿皮大衣的女人从珠宝店出来，手里拎着个精致的盒子，大概是买了新首饰。
沈若璃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那里空荡荡的，以前戴着银耳环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点冰凉的触感。她忽然想起苏曼丽，她家虽然没沈家有钱，但也算是小康，现在自己落难了，她会不会……会不会帮自己？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昨天在公馆门口，她看见苏曼丽的车从旁边经过，车窗开着，苏曼丽正对着镜子涂口红，连眼皮都没往这边抬一下。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路过一家当铺，门口挂着个“当”字的幌子，在风里摇摇晃晃。沈若璃停下脚步，盯着自己的手腕——那里曾经戴着一块百达翡丽的手表，是十八岁生日时母亲送的，表盘上镶着碎钻，在阳光下会闪。
她咬了咬牙，转身走进当铺。老板是个胖男人，坐在柜台后面，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看见沈若璃，他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当什么？”
沈若璃解开领口的扣子，从里面掏出一条项链——是用头发编的，里面缠着一小截红绳。这是她十岁时，母亲用她剪下的胎发编的，一首贴身戴着，从没取下来过。
“这个……能当多少钱？”
老板拿过去看了看，撇撇嘴：“这破玩意谁要？一文不值！”
“它是……”沈若璃想解释，却被老板打断。
“快走快走，别耽误我做生意！”老板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沈若璃攥着项链，走出当铺，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蹲在墙角，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她从来没觉得这么冷过，好像浑身的骨头都冻僵了。
“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沈若璃抬起头，看见老王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个布包。“我找了你半天，林妈说你去医院了，先生情况不好，你快回去。”
“我没钱……”沈若璃的声音哽咽，“医院不给看。”
老王把布包塞给她，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枚银元，边缘都磨圆了。“这是我攒的，你先拿去给先生看病，不够我再想办法。”
“这是你的养老钱……”
“养老钱什么时候都能攒，先生的病不能等。”老王低下头，“以前先生待我不薄，我……我不能看着他出事。”
沈若璃拿着钱，看着老王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儿子去年得了肺病，需要钱做手术，父亲当时二话没说就给了他二十块，还说：“好好给孩子治病，不够再跟我说。”
她转身跑回医院，把钱递给护士，护士这才不情不愿地开了单子。医生给父亲做了检查，说是气急攻心，开了些止痛片和安神丸，嘱咐要好好休养，不能再受刺激。
回到住处时，己经半夜了。父亲睡着了，呼吸比下午平稳了些。母亲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看见沈若璃，强挤出一个笑容：“回来了？累坏了吧？”
林妈给她端来一碗热水，里面放了点红糖：“喝点暖暖身子。”
沈若璃接过碗，热水烫得她指尖发麻，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她看着母亲憔悴的脸，看着林妈鬓角的白发，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忽然明白，那些失去的珠宝、洋房、汽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这些人还在，只要他们在，日子就还能过下去。
她喝了口糖水，甜丝丝的，一首甜到心里。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透过纸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惨白的光。沈若璃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再也回不去了，但她不怕。
因为她还有一碗热糖水，还有身边的人，还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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