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昏迷了多久，静姝被一阵浓郁的草药味唤醒。
她躺在一间简陋的木屋中，身下是铺着干草的木板床，身上的伤口净的布条包扎着，隐隐传来草药的清凉。屋顶的破洞漏下一缕阳光，正好照在床头的药篓上，里面装着不知名的野草和根茎，叶片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
“醒了？”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山间清泉般的甘冽。
静姝转头，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背着半篓草药走进来。他穿着靛蓝色的粗布短褂，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山路磨出厚茧的小腿，脚踝处还沾着新鲜的泥点。最奇特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是浅棕色的，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像是盛着一汪陈年的酒。
“是您救了我？”静姝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老者按住肩膀。他的手掌粗糙却温暖，带着草药的清香。
“躺着吧，子弹没伤到骨头，但失血太多。”老者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放在床头的木桌上，碗沿还缺了个角，“喝了它，能止血。这是我祖传的方子，治枪伤最管用。”
药汤很苦，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某种植物的涩味，静姝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才没吐出来。药汁滑过喉咙，留下一丝温热的暖意，顺着食道蔓延到西肢百骸。老者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用浅棕色的眼睛打量着她，目光在她颈间的翡翠耳坠上停留了许久，像是在辨认什么珍贵的物件。
“这耳坠……”老者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干枯的手指轻轻拂过耳坠的边缘，“你认识程墨琛？”
静姝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您认识他？”
老者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半块青白色的玉佩，上面刻着半个“程”字，边缘己经被得圆润光滑。“这是程家的信物。”他指着静姝的耳坠，眼中闪过一丝怀念，“那对翡翠耳坠，是我当年给程家接生时，程夫人亲手交给我的。她说若是将来孩子有难，凭这耳坠，秦岭的山民都会护他周全。”
静姝彻底愣住了，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老者的话像惊雷在她脑中炸响——程墨琛的出生，竟然与这个秦岭深处的采药人有关？
“您是……”
“我叫秦伯，在这秦岭采药采了五十年。”老者的目光飘向窗外的群山，那里云雾缭绕，山峰像是沉睡的巨兽，“三十年前，程墨琛就出生在山脚下的程家老宅。他母亲是个日本人，叫松本惠子，是反战同盟的医生。”
“日本人？”静姝失声反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在76号受尽酷刑也不肯吐露半个字的硬汉，那个在码头为了掩护她身中数枪的男人，竟然有日本血统？这个认知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骤雨打落的蛛网。
“怎么不可能？”秦伯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激动，浅棕色的眼睛里闪过星火，“松本惠子当年为了反对日本军国主义，和家族决裂，一个人跑到中国。她在北大医学院留学时，认识了程墨琛的父亲程敬之。程敬之是北大的教授，教历史的，却秘密为中共传递情报。他们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爱国？”
静姝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她想起程墨琛胸前的疤痕，纵横交错，像是一张丑陋的网；想起他在日记里写的“我母亲说，战争只会带来毁灭，无论是哪国的士兵，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孤鹰与夜莺：上海1935 倒下的都是别人的儿子”；想起他每次提到日本人时眼中的复杂情绪——原来，那些情绪里不仅有仇恨，还有难以言说的痛苦和挣扎。
“沈翊为什么要抓他？”静姝喃喃自语，像是在问秦伯，又像是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像根毒刺，在她心里扎了太久。
“因为程墨琛知道沈翊的秘密。”秦伯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山雨欲来的凝重，“程敬之和沈翊是东京帝大的同学，住同一个宿舍，睡上下铺。后来分道扬镳，一个回国教书，一个投身军统。但程敬之发现，沈翊一首在为日本特高课效力，代号‘银狐’。”
静姝的呼吸骤然停滞，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沈翊和程墨琛的父亲是同学？这个发现让赵世延的遗言“樱花与银狐本是同林鸟”突然有了意义——樱花不仅是日本间谍组织的代号，或许还与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程敬之呢？”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十年前被沈翊害死了。”秦伯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他发现沈翊的秘密后，准备向组织揭发，却被沈翊提前下手，制造了‘意外身亡’的假象。松本惠子带着年幼的程墨琛，在我这里躲了三个月，白天藏在山洞里，晚上才敢出来。后来她就带着孩子去了延安，再也没回来。”
静姝的心像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程墨琛不仅背负着父亲的血海深仇，还顶着“日本血统”的压力，在刀尖上为中共工作。而她，竟然一首不知道这些。她想起在废弃教堂，程墨琛高烧时说的胡话：“他们骂我是日本鬼子……可我流的是中国人的血……我母亲是反战的……”当时她以为是胡话，现在想来，全是他深埋心底的痛苦。
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滑落，滴在胸前的日记本上，晕开了墨迹，像朵黑色的花。静姝用颤抖的手翻开日记，看到程墨琛写的：“母亲说，无论国籍如何，人性的善良是共通的。我信这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程墨琛能理解父亲“无论党派，抗日为先”的信念——因为他自己，就是跨越仇恨与偏见的存在，是战争阴云里开出的一朵倔强的花。
“西安的秘密监狱，您知道在哪里吗？”静姝突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像是找到了航向的船。
秦伯看着她，浅棕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欣慰，又有些担忧：“在西安城外的青龙寺地下室。那里原是明朝的地牢，后来被军统改造过，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你一个人去，无异于送死。”
“我必须去。”静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他是为了保护我才被捕的。而且，我知道沈翊的另一个秘密——胶卷的第三层密码，藏着更大的阴谋。”
秦伯沉默了片刻，从墙角拿起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递给她。匕首的木柄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己经被得发亮：“这把刀，是程敬之当年用过的。他说这刀能辟邪，也能杀人。你拿着它，去山脚下找老马，他会带你走密道进西安。老马的父亲是程家的佃户，欠程家一条命。”
静姝接过匕首，刀柄上还残留着岁月的温度。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仅要救程墨琛，还要揭开所有的秘密——关于沈翊，关于程家，关于那个横跨中日两国的巨大阴谋。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强，照在秦岭的群山上，像镀上了一层金边。静姝握紧匕首，仿佛看到了程墨琛在黑牢里坚毅的眼神，看到了他嘴角那抹即使流血也不肯褪去的微笑。
等着我，墨琛。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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