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的晨雾像一匹浸了水的白绫，把汉口码头裹得密不透风。静姝攥着那枚从沉船残骸里捡来的翡翠碎片，指尖被边缘的棱角硌出红痕。碎片在雾里泛着冷光，像极了程墨琛沉入江面前最后望向她的眼神——那里面有未说尽的话，还有某种她读不懂的决绝。
三天前，她和程墨琛被江浪冲到汉阳滩涂时，芦苇丛里那柄白伞像朵骤然绽放的毒蕈。撑伞的女人穿着素白旗袍，伞骨尖端滴落的红液在青石板上洇开，像串断续的省略号。静姝认得那把伞，三年前苏婉“牺牲”时，遗体旁就放着同样的白伞，只是那时伞面绣的樱花还带着未干的血渍。
“沈小姐倒是比传闻中更懂得藏锋。”女人的声音裹着水汽，旗袍领口的珍珠扣随着说话的节奏轻轻颤动。静姝注意到她脖颈上绕着三圈素色丝巾，丝巾边缘有处极细微的深色污渍，像干涸的血。
程墨琛当时还发着高烧，被菌雾灼伤的皮肤泛着诡异的荧光。他死死攥着静姝的手腕，指腹在她掌心划出“跑”字的形状，可那女人只是抬手转了转伞柄，伞骨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周围突然响起日军巡逻艇的马达声。等静姝在废弃仓库的草堆里醒来时，程墨琛己经不见了，只有那枚翡翠碎片压在她胸口，碎片背面刻着极小的“汉”字。
此刻她站在圣若瑟堂的哥特式尖顶下，雾水打湿了藏在风衣里的勃朗宁手枪。教堂的彩绘玻璃在晨雾中透出斑斓的光，光斑落在地面拼出歪扭的数字——17:30，江汉关。这是她用父亲留下的棱镜对着彩窗照了整整三小时才破译出的线索，而棱镜，是苏婉留在仓库草堆里的。
钟楼敲响九点时，雾开始散了。穿长衫的教徒、挑着菜担的小贩、戴礼帽的洋行职员从教堂门口经过，脚步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敲出杂乱的节奏。静姝数到第七声钟响时，那柄白伞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像片被水流推着的雪花。
苏婉今天换了件月白色旗袍，领口的丝巾换成了水绿色，恰好遮住左侧脖颈。她走到教堂门口的石狮子旁，从手提袋里拿出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伞柄上的水珠。阳光穿过薄雾，在她手腕内侧投下道浅影，静姝突然看清那不是影子——是朵极小的樱花纹身，花瓣中央刺着阿拉伯数字“3”。
程墨琛腰侧的纹身是“7”。静姝的心跳漏了半拍，指尖下意识摸向风衣内袋里的实验报告复印件，报告上“樱七号”的字样突然变得滚烫。
“沈小姐可知，鸽子为什么总在教堂顶上盘旋？”苏婉转过身，手帕叠成整齐的方块塞进袋里。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孤鹰与夜莺：上海1935》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因为这里的钟声能震碎不该有的记忆。”
静姝盯着她手腕的纹身：“三年前在南京，你的葬礼上，牧师说你是被日军的狼狗撕碎的。”
“牧师还说人能死而复生呢。”苏婉轻笑时，眼角会泛起细密的纹路，那是常年熬夜留下的痕迹，“倒是沈小姐，焚书那天从你家火场里抢出来的《本草纲目》，现在该翻到第几页了？”
静姝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焚书事件后，她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那本被烧焦大半的医书，书页里夹着父亲批注的冷香丸配方——也就是后来在日军运输船上看到的、被篡改体耐受数据表的那几页。
苏婉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从手提袋里拿出个牛皮纸信封：“程墨琛托我交给你的。他说，你看到这个就会明白，为什么他从不提自己会弹钢琴。”
信封里是张泛黄的信纸，字迹凌厉，带着明显的颤抖。静姝认出那是程墨琛的笔迹，却读不懂内容里的绝望：“若见持我翡翠者，请将真相葬于琴键下。1939年冬，于东京宪兵队医院。”
1939年，程墨琛应该在南京参加地下党活动，怎么会出现在东京？静姝想起第五章在华懋饭店，程墨琛为掩护她撤离，曾说自己“连口琴都不会吹”。可这封信里的“琴键”，分明指向某种他刻意隐瞒的技能。
“他在东京时，被迫学过钢琴。”苏婉的声音沉了下去，水绿色丝巾被风吹得贴在脖颈上，隐约露出道深色的勒痕，“用指尖按琴键的力度，能精准控制声波频率——就像你父亲的冷香丸配方，其实是声波解毒剂的原型。”
教堂的钟声突然再次响起，十二点了。阳光彻底穿透雾气，彩绘玻璃的光斑在地面拼出完整的图案——不是数字，是朵梨花。静姝想起沉船前看到的白伞，伞面上绣的花纹被火光照亮时，根本不是樱花，而是五瓣的梨花。
“江汉关的钟敲十七下时，去三楼的钟楼。”苏婉收起伞，月白色旗袍的下摆扫过石狮子的底座，“那里有架1927年的斯坦威，琴盖里藏着你父亲真正的批注。”她顿了顿，手腕内侧的樱花纹身在阳光下泛着浅红，“对了，程墨琛现在汉口监狱，203号牢房。日军说他是杀害运输船船长的凶手。”
静姝还想问什么，苏婉己经转身走进人群。月白色旗袍像滴入清水的墨，很快融进往来的人影里。只有石狮子底座上，留下了块叠成三角形的手帕，手帕中央绣着半朵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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