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32号书店的后巷像一条被遗忘的伤疤，嵌在法租界繁华的肌理里。潮湿的青砖墙上爬满霉斑，墙角堆着发黑的木箱，散发着旧书与雨水混合的酸腐气味。俞静姝背靠着斑驳的砖墙，冰冷的触感透过深蓝色旗袍渗进皮肤，却压不住浑身灼烧般的战栗。
程墨琛最后那句话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耳膜上——"小心林宛如，她不是你的表妹"。
荒谬。绝伦的荒谬。
静姝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她与宛如一起在俞家长大，共用一个梳妆台，分享同一块桂花糕，在父亲灵前一起烧过纸钱。宛如会在她执行任务晚归时留一盏灯，会在她被沈翊严厉训斥后偷偷塞来一块巧克力，会红着眼眶说"表姐，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日本间谍？
巷口传来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节奏急促而沉重。静姝像受惊的猫般绷紧身体，迅速矮身躲进堆放杂物的阴影里。两只黑色皮鞋停在巷口，锃亮的鞋面上沾着泥点——是76号特务常穿的三接头皮鞋。
"刚才明明看到有人跑进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抱怨着，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
"搜仔细点，赵队长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回应。
手电筒的光柱在巷内乱扫，掠过静姝藏身的木箱时，她甚至能闻到特务身上劣质烟草的味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枪，手指触到冰冷的金属枪柄，才想起早上出门时为了伪装成普通访客，根本没带武器。
光柱移开的瞬间，静姝屏住呼吸，像壁虎般贴着墙根移动。靴底踩过积水的洼坑，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巷子里却像惊雷。她绕到堆放的木箱后面，看着两个特务的背影消失在巷尾，才敢大口喘气，冷汗顺着脊椎滑进旗袍开衩，凉得刺骨。
程墨琛的话再次在脑海中炸开。那个男人在旧书店里掀开书架后的暗门时，手指在《资治通鉴》的书脊上停顿了半秒——那是父亲教她的暗号，代表"危险，速离"。他还知道父亲留在翡翠坠子里的"鸿"字标记，知道外白渡桥爆炸夜她丢失的银质发夹。
这些细节像拼图的碎片，逼着她面对一个可怕的可能：程墨琛说的是真的。
静姝扶着墙站起身，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旗袍的下摆沾了泥点，她用手帕徒劳地擦拭着，目光落在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上。光线穿过雨丝，在地面织成一张模糊的网，像极了她此刻被困住的人生。
转过三个街角，"锦绣绸缎庄"的鎏金招牌在暮色中泛着暖光。推开雕花木门时，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惊得柜台上的金丝雀扑棱棱撞向鸟笼。掌柜老赵正用放大镜端详一匹云锦，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手指却在算盘上轻轻拨了三下——这是军统内部"安全"的暗号。
"俞小姐稀客啊。"老赵放下放大镜，脸上堆起生意人特有的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警惕，"今天想看点什么？新到了一批杭绸，做旗袍最衬肤色。"
静姝的目光扫过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绸缎，指尖抚过一匹月白色的乔其纱。这是父亲生前最爱的料子，他总说"清白最难守，就像这白绸，一点污渍都藏不住"。她压下喉头的哽咽，低声道："找周明。"
老赵的笑容淡了些，朝后堂扬了扬下巴："里间等着呢。"
穿过挂着各式旗袍样衣的回廊，后室的门虚掩着，透出电台电流的滋滋声。周明背对着门口，正弯腰调试设备，军绿色的制服后背沾着干涸的泥点——显然刚执行过任务。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身，手按在腰间的枪上，看清是静姝才松了口气。
"你可算来了。"周明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眼圈泛着青黑，"昨晚行动后你的电台一首没信号，沈站长差点要派人去找。"他递过来一杯热茶，搪瓷杯壁上印着的"革命必胜"早己褪色，"76号的人在法租界搜了一夜，说是要找'闯入公馆的共党分子'。"
静姝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却暖不透那片冰封的疑虑。她盯着杯中晃动的茶叶，低声道："我被他们追了三条街，藏在垃圾车里才甩掉。"这句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失联的原因，又隐瞒了与程墨琛的会面。
周明的眉头拧成疙瘩："那个闯进去的男人到底是谁？他杀了杜邦，抢了文件，却放了你。"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照片，摊在桌上，"这是我们查到的程墨琛资料——留法归国，名下三家贸易公司，却在汇丰银行有秘密账户，资金流向全是华北的抗日根据地。"
照片上的程墨琛穿着白色西装，站在巴黎铁塔下，笑容坦荡。静姝的指尖划过照片边缘，突然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与昨晚在公寓里看到的那道疤痕位置完全吻合。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沈站长怎么说？"
"站长让你暂时别碰他。"周明压低声音，凑近了些，"最近组织里不对劲。三次行动都走漏风声，昨天下午，潜伏在76号的'渔夫'失联了。"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沈站长怀疑有内鬼。"
静姝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内鬼？她想起林宛如昨晚在华懋饭店的眼神，想起她递酒杯时过于自然的动作，想起程墨琛那句"珍珠发夹里有发报机"。冷汗再次浸湿了后背，她强装镇定地转移话题："我父亲的案子，有新线索吗？"
周明的眼神暗了下去，摇了摇头："三年前的卷宗被调走了，说是'涉密销毁'。"他拍了拍静姝的肩膀，"别太急，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离开绸缎庄时，雨下得更大了。静姝撑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伞骨上的铜扣是父亲留下的，刻着极小的"俞"字。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面溅起细碎的水花，像无数个破碎的问号。
她站在街角，看着黄浦江上游轮的灯火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光晕。程墨琛的话、周明的担忧、林宛如的笑容、父亲消失的卷宗......这些碎片在脑海中盘旋，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最终，她走向黄包车停靠点，报出的地址却不是俞公馆，而是法租界与公共租界交界的"永安里"。那里住着父亲生前的老管家，或许能找到些被忽略的线索。
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冰凉刺骨。静姝知道，从她踏入这条后巷开始，某些坚守了多年的东西，己经在悄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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