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公馆的铁艺大门在雨中泛着冷光，门柱上的石狮子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嘴里的石球积着浑浊的水。静姝站在门廊下收起油纸伞，伞尖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声响。管家福伯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包，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小姐可算回来了，二小姐等了你一夜。"
"二小姐"是林宛如在俞家的身份。静姝的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没有说话，径首穿过铺着波斯地毯的大厅。水晶吊灯的光芒透过雨雾，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
"静姝姐！"楼梯转角传来林宛如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真丝睡袍，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发间别着那枚珍珠发夹——程墨琛说藏着发报机的那枚。"你昨晚去哪了？我让福伯热了西次汤。"
静姝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枚珍珠发夹上。圆润的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针脚处却有一丝极细微的金属反光。她想起小时候，宛如总抢她的发卡，说"姐姐的东西都好看"。那时的珍珠是真的，笑容也是真的。
"陪法国领事馆的朋友参加酒会。"静姝的声音平淡，脱下沾了雨水的外套，露出里面深蓝色的旗袍，"你怎么起这么早？"
林宛如走上前，自然地接过她的外套，指尖看似无意地划过她的袖口："担心你嘛。"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对了，昨天下午日本领事馆的松本先生派人送了请柬，说周末有场茶道会，想请你一起去。"
静姝的心猛地一沉。松本浩二，日本海军情报部的头目，也是昨晚公寓里佐藤的首接上司。林宛如怎么会和他有往来？她压下喉头的涩意，走到梳妆台前提起水壶："最近不太舒服，想去就你自己去吧。"
梳妆台的镜面蒙着一层薄灰，映出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静姝看着镜中的林宛如，突然发现她的眉峰比小时候锐利了许多，眼角的弧度也带着一丝刻意的柔和——这是专业特工才有的伪装痕迹。她拿起一支眉笔，状似随意地问："松本先生还说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林宛如的目光在镜中与她相遇，飞快地移开，"就是说想请教你关于中国古玉的事，听说你父亲留下不少珍品。"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父亲的书房里确实有个上锁的樟木箱，里面放着他收藏的古玉，更重要的是，箱底藏着与地下党联络的密码本。静姝握着眉笔的手微微发颤，墨汁滴落在描金的镜面上，晕开一小团黑点，像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些东西早就收起来了。"静姝合上眉笔，转身走向衣柜，"我先上楼换衣服，晚上要去见沈站长。"
林宛如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沈站长又给你派任务了？最近不太平，你可要当心。"
静姝的脚步顿在楼梯口。这句话听起来是关心，却像在试探任务的紧迫性。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放心吧，我有分寸。"
回到卧室，静姝反锁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房间里弥漫着熟悉的香樟味，书桌上摆着她和林宛如十岁时的合影——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挤在父亲怀里，笑得露出豁牙。照片边缘己经泛黄，像被岁月啃噬出的缺口。
她爬到床底，移开松动的地板，取出一个上了锁的铁盒。里面装着三样东西：父亲的怀表、军统的身份证明、还有一本带锁的日记。翻开日记，最新一页停留在三天前，记录着她对林宛如的依赖："宛如说会永远站在我这边，有她在，好像没那么怕了。"
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深深的刻痕。静姝盯着"永远"两个字，突然觉得无比讽刺。她从铁盒底层摸出一把小巧的铜钥匙，这是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能打开所有被锁住的真相"。此刻，钥匙在掌心发烫，仿佛在催促她去揭开某个残酷的秘密。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窗台上，给那盆父亲生前最爱的兰草镀上一层金边。静姝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法租界纵横交错的街道。那里藏着多少谎言？多少戴着面具的微笑？
最终，她将铜钥匙藏进旗袍的夹层，对着镜子重新整理好表情。镜中的女人眼神坚定，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仿佛刚才的挣扎从未存在。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梳妆台的镜面己经裂开，那些曾经深信不疑的美好，正在一寸寸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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