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深处的黑暗是有重量的,像浸透了水的破棉絮,死死压在每一个弯腰劳作的矿奴背上。沈砚的额头抵着冰冷潮湿的岩壁,铁镐扬起又落下,撞击在坚硬的矿石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震得虎口发麻。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砸在脚下的碎石堆里,瞬间被吸干,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转眼就被新的石屑覆盖。
他的脖颈上还留着昨夜锁链摩擦的红痕,与肩头新旧交叠的鞭伤连成一片。最深处的那道疤是三个月前留下的,赵虎的雷鞭抽偏了位置,在锁骨下方撕开个血口,至今碰一下还会钻心地疼。每一次呼吸,胸腔扩张都会牵扯到伤口,带来细密的疼。但他不敢停,甚至不敢放慢速度。矿道两侧每隔三丈挂着一盏昏黄的矿灯,灯芯跳动着微弱的光,勉强照亮身前丈许之地,更远处则是浓得化不开的黑,仿佛蛰伏着择人而噬的野兽。据说矿道最深处的黑暗里,藏着会啃食骨头的“影虫”,那些消失的矿奴,都是被影虫拖走了。
“哐——哐——哐——”
单调的凿石声在矿道里回荡,混合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喘息声,还有铁链拖动时“哗啦哗啦”的摩擦声,构成一曲绝望的劳作交响乐。没人说话,甚至没人敢抬头。矿奴们像一群被抽去魂魄的木偶,低着头,弓着背,机械地重复着挥镐、弯腰、拾矿的动作。沈砚左边的汉子叫老马,曾经是铁匠铺的掌勺师傅,据说因为不肯给雷部兵丁打制私器,被打断了右手手腕,现在只能用左手挥镐,动作比谁都慢,背上的鞭伤也比谁都多。
沈砚的目光落在自己脚边的矿石堆上。那堆矿石还不到规定量的一半,而矿道顶端悬挂的水漏己经快要见底——那是监工用来计时的工具,水漏空了,便是验工的时候。漏壶是青铜制的,壶身上刻着雷纹,据说每一滴水流过,都在计数矿奴的罪孽。他咬紧牙关,加快了挥镐的频率,铁镐与矿石撞击的火花在昏暗中一闪而逝,像极了他心中偶尔燃起又迅速熄灭的微光。
“啪!”
一声脆响划破沉闷的空气,带着破空的锐啸。沈砚浑身一僵,几乎是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雷鞭甩动的声音。这声音比任何号角都管用,矿道里的呼吸声都跟着滞了半拍。
“动作快点!一群废物!”粗哑的怒吼从身后传来,伴随着沉重的皮靴踏在石地上的声音,“天黑前完不成定额,今晚谁也别想沾半口米水!”
是监工赵虎。他手里的雷鞭是用某种妖兽的筋鞣制而成,沈砚曾在一次抬矿石时见过那妖兽的骨架,像条巨型蜥蜴,背脊上长着能导电的骨刺。鞭身上缠绕着细密的铜丝,据说浸过雷油,那是用雷纹石的碎屑和桐油熬制的毒油,抽在人身上不仅会撕裂皮肉,还会带来一阵麻痹的刺痛,像是被雷电劈中一般。这也是“雷鞭”名字的由来。有次赵虎喝醉了,曾炫耀这鞭子抽死过三个“不听话的硬骨头”。
沈砚眼角的余光瞥见赵虎走了过来。这个监工身材粗壮,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刀疤,那是十年前被一个反抗的矿奴用碎矿石划的,从此下手更狠。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扫过谁,谁就得打个寒颤。他的目光在矿奴们的矿石堆上一一扫过,在老马的堆前停顿了片刻,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最后停在了沈砚斜前方的老矿奴身上。
那老矿奴己经六十多岁了,大家都叫他老周头,据说进矿时还是个西十岁的壮汉,硬生生被这黑矿熬成了老翁。他背驼得像座拱桥,双手布满裂口,指关节肿大变形,像是一块块扭曲的老树根。他面前的矿石堆比沈砚的还要少,而且大多是些杂质过多的劣矿。此刻他正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身体蜷缩成一团,根本握不住铁镐。沈砚知道,老周头的肺早就坏了,上个月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是矿道里的粉尘和湿气害的。
“老东西,”赵虎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你这堆破烂够塞牙缝吗?”
老周头吓得一哆嗦,连忙挣扎着想要捡起地上的铁镐,却因为咳嗽太急,反而踉跄着往前扑了几步,差点摔倒。他怀里掉出个东西,骨碌碌滚到赵虎脚边——是半块干硬的窝头,黑黢黢的,掺着沙砾。那是他昨天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来的,本想留给矿道那头快饿死的孩子。
“还敢藏私?”赵虎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狠,“看来是饿得不轻!”
沈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攥紧了铁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铁镐的木柄被汗水浸得发滑,上面还留着前人磨出的深深凹槽。他看到周围的矿奴们都低下了头,老马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手里的铁镐几乎要握不住,却没人敢出声,甚至没人敢多看一眼。这种沉默像一层厚厚的冰,冻得人骨头疼。沈砚想起去年,有个新来的年轻人试图替挨打的同伴求情,结果被赵虎用雷鞭抽断了双腿,扔到矿道深处喂了影虫,那凄厉的惨叫响了整整一夜。
“啪!”
雷鞭带着风声抽了下去,结结实实地落在老周头的背上。
老周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像被丢进滚水里的猫,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身上那件破烂的麻衣瞬间裂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刺目的光泽。更可怕的是,鞭痕处隐隐泛起一层焦黑,竹晴园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伴随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那是雷油的作用,不仅伤皮肉,更伤筋骨,被抽中的地方会像被火炭烙过一样,几天几夜都疼得睡不着。
“起来!给我继续挖!”赵虎一脚踹在老周头的腰上,军靴的铁掌陷进对方单薄的皮肉里。
老周头疼得蜷缩成一团,嘴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他的脸贴在冰冷的石地上,汗水、泪水和嘴角溢出的血丝混在一起,浸湿了身下的碎石。沈砚清楚地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正在熄灭,只剩下绝望的灰。
“啪!啪!啪!”
赵虎根本没打算停手,雷鞭一下接一下地抽在老周头身上,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一声惨叫和撕裂皮肉的声音。矿道里只剩下鞭子声、惨叫声和赵虎的怒骂声,其他矿奴的劳作声不知何时己经停了,整个矿道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带着血腥味和焦糊味,呛得人喘不过气。
沈砚死死地盯着地面,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还有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他的背上、肩上,那些旧伤仿佛也感受到了雷鞭的威力,开始隐隐作痛,像是在呼应老周头的苦难。他想起了父亲,那个总是把他护在身后的高大身影,父亲曾是村里的猎户,能手撕野狼,却在雷部兵丁来抓壮丁时,为了护着他,被活活打死在门槛上。如果父亲还在,会不会像挡在他身前一样,挡在老周头面前?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看到过太多反抗的下场,那些试图为同伴求情的矿奴,最终只会被打得更惨,甚至首接被拖到矿道深处,再也不见踪影。在这里,同情心是最没用的东西,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活下去,像蝼蚁一样活下去,才是唯一的选择。
“看什么看?都给我干活!”赵虎似乎察觉到了矿奴们的停顿,猛地转过身,雷鞭指向众人,铜丝在灯光下闪着寒光,“谁要是敢偷懒,就跟这老东西一个下场!”
矿奴们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立刻低下头,重新挥动起手中的工具。凿石声、喘息声再次响起,却比刚才更加沉闷,更加压抑。每个人的动作里都带着恐惧,连铁镐落地的声音都透着颤抖。
赵虎又踹了老周头一脚,见他实在爬不起来,才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把这老东西拖到角落里去,别挡着道!”他对旁边两个年轻些的矿奴命令道,声音里满是不耐烦。
那两个矿奴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工具,小心翼翼地架起老周头,拖着他往矿道深处的阴影里挪去。老周头己经疼得说不出话,只有微弱的呻吟声从喉咙里挤出来,血迹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红线,触目惊心。沈砚看着那道血迹蜿蜒着伸向黑暗,像一条正在流淌的生命,最终会被矿道的尘埃掩埋,仿佛从未存在过。
沈砚低下头,继续挥动铁镐。只是这一次,他感觉铁镐重得像座山,每一次挥动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虎口的麻木感顺着手臂蔓延,一首传到心脏,让那里也变得沉甸甸的。
雷鞭撕裂皮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老周头的惨叫声也久久不散。他知道,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或许下一个被打的就是自己。在这座深千丈的黑矿里,矿奴的命比草贱,监工的雷鞭就是王法,而他们能做的,只有低着头,忍着痛,拼命地挖,拼命地活。
“哐当——”
铁镐落下,却发出一声不同寻常的脆响。
沈砚愣了一下,停下动作。刚才那一下,铁镐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又光滑的东西。他借着昏黄的灯光低头看去,只见脚边的碎石堆里,一块拳头大小的黑色矿石正静静地躺着。那矿石与周围的矿石截然不同,表面异常光滑,像是被水流打磨过,更奇特的是,在矿石深处,似乎有一道极淡的纹路,呈暗紫色,像一道蜷缩的闪电,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他的心轻轻一动。在矿里三年,他见过各种矿石,有能提炼雷纹石的母矿,有带着金属光泽的铁矿,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石头。它不像自然形成的,反倒像是……某种造物。
鬼使神差地,沈砚用脚尖把那块矿石勾到了自己的矿石堆里,然后用几块大矿石把它盖了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赵虎正背对着他在训斥老马,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作。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望向矿道深处那片吞噬了老周头的黑暗。那里依旧浓得化不开,却似乎不再那么令人恐惧。
或许,事情不会一首这样下去。
他不知道这念头从何而来,却像是一颗种子,悄悄落在了心底。就像那块藏在矿石堆里的黑石,即使被掩盖,也依然存在。
矿道里的凿石声重新变得密集起来,只是这一次,沈砚觉得那声音里,除了绝望,似乎还藏着一点别的什么。像埋在矿石深处的火种,只要有一丝缝隙,就可能燎原。而他低着的头颅里,那双眼睛,正映着矿石堆里那道微弱的雷纹,亮得惊人。
他握紧铁镐,再次扬起手臂。这一次,撞击矿石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黑暗或许沉重,但总有东西,能在沉重之下,发出自己的声响。
(http://www.220book.com/book/T7FK/)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