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向阳正用尺子压平一块靛蓝斜纹布，手指从布面滑过，确认缩水处理后的紧实度。他听见隔壁院子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门板被重重撞开，紧接着是女人的尖叫，声音尖利得划破了胡同的安静。
他没抬头，只把尺子翻了个面，继续比对样片尺寸。
那声音是林王氏的。她正在院门口扑向两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手里挥着一把扫帚，嘴里骂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其中一个男人抬腿一踹，扫帚飞出去老远，林王氏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门框上，喘得厉害。
“我儿子不在！他不在！”她声音发抖，却还强撑着往前扑，“你们找错人了！”
穿皮鞋的男人冷笑一声，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拍在她脸上：“林旺财，借了八百，三天不还，利滚利到一千二。你当这是菜市场赊账？”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二大爷高海堂探出半个身子，看清来人后立刻缩回去，顺手把院门拉上了半扇。李长远抱着暖水瓶站在墙根，嘴角挂着笑，没说话。梁小曼站在自家窗前，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扶着窗框，目光落在林王氏身上，没动。
于向阳放下尺子，走到门边，靠在门框上，静静看着。
债主之一开始翻林家的柜子，把衣服、被褥全扔在地上。一个搪瓷碗被砸碎，碎片溅到门槛外。林王氏扑过去想抢，被一把推开，跌坐在地。她爬起来还要冲，那男人猛地一推她胸口，她仰面倒下，后脑“咚”地磕在门框角上，整个人僵了一下，随即歪倒下去。
她躺在地上，右手抽搐着，嘴歪向一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左腿蹬了两下，再不动了。
人群“嗡”地炸开。
“这是怎么了？”
“怕是中风了！”
“快叫大夫啊！”
没人动。债主对视一眼，收起欠条，拎起扫帚扔还给她，转身就走。临走前，穿皮鞋的那个低头看了林王氏一眼，啐了一口：“没钱还债，就别养败家子。”
院门被踢上，响声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
于向阳转身回到案台前，拿起流程卡，翻到“返工登记”页。刘娇娇昨天下班前交的三片裤腰己经验过，尺寸合格，签了名。他用红笔在名字后画了个勾，动作平稳。
天快中午时，林家门口围了一圈人。有人端着碗，往屋里递进去一点米粥。林王氏被挪到了里屋的炕上，盖着一条脏兮兮的被子，嘴角流着口水，眼睛半睁着，眼神浑浊。一个邻居蹲在门口，正洗一堆沾了屎尿的褯子，水盆里浮着油花。
于向阳路过时，脚步没停。门槛前堆着几块脏布，臭味顺着风飘过来。他瞥了一眼，看见林王氏被人扶着坐到院里的小板凳上晒太阳。头发乱糟糟的，一只手耷拉着，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裤腿。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院墙，嘴里含糊地念着：“……旺财……回来……”
没人应她。
李长远从外面回来，路过时站住脚，看了两眼，低声对旁边人说：“这老太太以前骂于向阳‘吃软饭’‘靠女人活’，现在她儿子跑了，债主上门，她连个撑腰的都没有。报应不报应？”
那人摇头：“谁说不是呢。作了一辈子，到头来连儿子都保不住。”
于向阳走进裁剪屋，顺手关上门。屋外的议论声被隔开，只剩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案上的纸样。他打开工具箱，取出剪刀，检查刀口。刃口还亮，昨夜剪断的麻绳纤维还卡在轴缝里。他用指甲抠掉，把剪刀放回原位。
第二天清晨，他照常开门检查布料。林家门口蹲着一个老太太，是隔壁胡同的，正往一只搪瓷缸里倒稀粥。林王氏坐在小凳上，头歪着，嘴半张。那老太太端起缸子，用勺子舀了一点，往她嘴里送。粥从嘴角流出来，滴在衣领上，她没反应。
于向阳站在自己院门口，看了两秒。他想起未来记忆里的数据：1983年，脑中风致残率超过七成，农村和城市低收入群体中，九成瘫痪者活不过三年。缺药，缺护理，更缺钱。
他转身走进裁剪屋，把昨夜整理好的布料搬上裁床。
又过了两天，林家的门再没关严过。风一吹，门板晃荡，发出“吱呀”声。屋里没人做饭，也没人打扫。一只黑猫从灶台跳上炕，蹲在林王氏脚边，盯着她不动的眼珠看了会儿，跳下来走了。
于向阳在案前画新的纸样。这次是女式高腰首筒裤，参考的是1985年流行款式，但做了简化，适合当前布料和工艺。他画完一张，用图钉钉在墙上。阳光从窗格照进来，落在纸样边缘，映出清晰的轮廓线。
中午，刘娇娇准时来了。她进门时脚步很轻，把包袱放在墙角，换上围裙，走到裁床前开始整理布料。她没说话，于向阳也没问。
下午三点，林家突然传来哭声。是林王氏的妹妹来了，一进门就拍大腿：“姐啊！你怎么成这样了！旺财那畜生呢？他跑了留你一个人受罪？”
没人回答她。
她抹着眼泪，翻箱倒柜找出几件旧衣，抱在怀里哭了一会儿，又放下，转身走了。临走前，她顺手拿走了炕上那床还能用的棉被。
傍晚，于向阳收工，把流程卡收进抽屉。他走到院中，抬头看了眼天。云层压得低，风开始变冷。他正要回屋，听见林家门口有动静。
林王氏又被扶出来晒太阳。这回她坐得更歪了，头几乎靠在肩上。她妹妹留下的半碗粥还在小桌上，己经发馊。风吹过来，一股酸臭味。
于向阳看了两秒，转身走向厨房。
他烧水，泡了碗挂面，加了个蛋。吃了一半，放下筷子，走到窗边。林家门口那把小凳还在，人却不见了。风把门吹开一条缝，屋里黑着，只有墙上贴着的年画还在，画上的胖娃娃笑得咧开嘴，红彤彤的。
他回到桌前，把剩下的面吃完。
第三天早上，林家的门被贴了一张纸条，写着“欠租三月，限期搬离”。是街道管事贴的。二大爷高海堂路过时看了眼，摇摇头，没说话。李长远蹲在墙根点烟，嗤笑一声：“这院子住了三十年，到头来一张纸就清出去。”
于向阳在裁剪屋熨布料。蒸汽从熨斗底下冒出来，模糊了窗玻璃。他把一块布铺平，压紧边角，缓缓推过熨斗。布面变得平整，没有一丝褶皱。
中午，刘娇娇来上班。她进门时，手里多了一包药。她没说是谁给的，也没提林家。她把药放在裁床角落，开始干活。
于向阳看见了，没问。
下午，林家门口来了辆板车。两个街道工人把林王氏抬上车，用麻绳简单捆住，防止她滑下来。她眼睛睁着，嘴微微动，但没人听她在说什么。她的妹妹跟在车后，手里拎着一个包袱，走得慢。
板车吱呀吱呀地走远了。
于向阳站在裁剪屋门口，手里拿着刚裁好的裤片，对着光检查边缘。阳光透过布料，照出均匀的纹理。
他把裤片放进合格筐，转身回屋。
门关上时，裁剪台上的剪刀被风吹动，刀刃轻轻一颤，映出一道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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