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腾出来的杂物间堆着半截断腿的板凳和几块发霉的木板。
于向阳蹲下身，把角落里一张卷边的纸片抽出来，抖掉灰。纸是半张旧通知，印着“区供销社采购科”几个字，下面一行小字写着联系人姓名和电话号码。他盯着那名字看了两秒，折好塞进工具箱夹层。
当天下午，他让刘娇娇去送货时，顺口提了一句：“最近有单位问我们能不能批量供货。”刘娇娇没多问，照着说了。话是说给李长远听的。
三天后，一个穿灰夹克的男人推开小院的门。他胸前别着供销社的证牌，目光扫过裁剪台、布料堆和墙上的纸样，又低头看了看脚边的水泥地，皱眉道：“周科长下午来，你们准备一下。”
于向阳点头，没多话。那人走后，他翻出布料采购的发票，一张张摆好，又让工人把登记表重新誊抄一遍，身份证复印件按顺序夹好。晚上他用硬纸板做了三套标准尺码模板，写上“S”“M”“L”，贴在墙上。
周德海是下午两点来的。他西十出头，背着手，脸绷得紧。身后跟着两个穿蓝工装的年轻人，一个拎着记录本，一个拿着卷尺。他第一句话就问：“你们这算个体经营还是投机倒把？”
于向阳没接话，转身从柜子里取出街道办盖章的备案证明，递过去。周德海翻了翻，又问布料来源。于向阳指着桌上一叠发票：“国营纺织厂出的，每批都有单据。”接着他打开布料柜，抽出一卷靛蓝斜纹布，“这是第三批货，预缩处理过，缩水率控制在百分之三以内。”
周德海没伸手摸，只让随行的人量了布厚。那人用卡尺夹了三次，报出数字。周德海脸色稍缓。
“工人呢？有没有正式身份？”
于向阳拿出登记表：“都是街道临时工，签了协议，日结工资。”他指了指窗外正在缝纫的女工，“她们本职在缝纫社，下班来做点私活，不耽误单位工作。”
周德海走到裁剪台前，拿起一块裁好的裤片，对着光看线迹。缝线均匀，拐角处没有跳针。他又拿起熨烫好的夹克样衣，翻看内衬，手指在肩线处按了按。
“能试穿吗？”他问。
“当然。”于向阳早准备好了。他拿出一件M号夹克，递过去。
周德海犹豫了一下，脱下外衣穿上。衣服肩宽合适，腰身收得利落，袖口不松不紧。他活动了下手臂，低头看了看前襟。
“这版型……不是市面上常见的。”
“自己改的。”于向阳说，“加了垫肩，后背做了微弧处理，穿着挺括。”
周德海没脱，就这么站着，忽然问：“你们能接批量订单吗？”
“看量。五百件以内，十五天可以交货。”
“五百件男式夹克，统一尺码，不能有瑕疵。”周德海看着他，“要是交不上，或者质量不过关，供销社不收，还得赔违约金。”
“可以。但得签代销协议，货到验收后结算。”
周德海眯起眼：“你还懂这些？”
“干这行，得知道规矩。”于向阳笑了笑，“您穿这身去开会，别人问起，您也说得出口。”
周德海没笑，但嘴角动了一下。他脱下夹克，仔细叠好放进随行人员带来的布包里。“样衣我们带回去鉴定。三天后给答复。”
人走后，于向阳立刻召集工人。他把五百件夹克的任务拆成三道工序：裁剪、缝纫、整烫。每人只负责一项，流水作业。他亲自校准模板，要求每片布料裁剪时必须对齐对角线，误差不超过三毫米。
他还在每件成衣内侧缝了一个小布条，上面用针脚绣了编号。从001到500，一一对应。
刘娇娇负责裁剪组。她低头干活，一言不发。于向阳走过她身边时，看见她手背上有道新划痕，是裁刀不小心蹭的。他没停，继续检查下一道工序。
第七天，第一批一百件完成。于向阳逐件检查，挑出两件袖口线迹不齐的，退回返工。他把合格品按十件一捆包好，贴上标签。
第十天，缝纫组进度落后。三个工人里有一个手速慢，拖了整体节奏。于向阳当场调整，把最熟练的调到缝纫岗，裁剪改由两人轮班。效率立刻提了上来。
第十三天，五百件全部完成。他亲自清点，核对编号，确认无误。每件夹克都平整挺括，纽扣缝得牢固，线头清理干净。
发货那天清晨，天刚亮。板车停在院门口，于向阳和两个工人一起把货搬上去，用油布盖好，再用麻绳捆紧。他爬上车，坐在货堆旁。
车轮碾过胡同的青石板，发出闷响。到了供销社仓库，周德海己经在等。他打开油布，抽出几件检查，又让手下用尺量了肩宽、袖长、胸围，记录数据。
“不错。”他合上本子，“比百货大楼的货还利索。”
于向阳跳下车，从兜里掏出协议副本：“那现在签收？”
周德海点头，掏出钢笔，在验收单上签字。于向阳接过单子，折好放进衣兜。
“下一批货，我们还想订。”周德海突然说，“女式风衣，有没有？”
“有。”于向阳说，“样衣三天后能出来。”
周德海看了他一眼：“你这人，做事稳当。”
于向阳没接话，转身爬上板车。他拍了拍车帮，对车夫说：“回去。”
车轮开始转动。胡同口的风卷起一缕尘土，扑在车尾的油布上。于向阳坐着没动，手插在衣兜里，指尖碰到了验收单的边角。
板车拐过街角时，他回头看了眼供销社的大门。门楣上挂着国营招牌，油漆有些剥落。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正从门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篮鸡蛋。
于向阳收回视线，从兜里掏出一张硬纸板。是新的尺码模板，写着“女式风衣M号”。他用指甲在领口位置划了一道痕，折起来，塞回内袋。
车轮碾过一处坑洼，货堆轻微晃动。于向阳扶住边框，另一只手按在油布下凸起的包裹上。里面是第一批货的编号布条，整整齐齐码在小木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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