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穿过石门的刹那，姜小鱼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周身的风雪与冰寒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血腥味，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糊得人喘不过气。
她定了定神，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断肢残骸堆成的山峰首插灰蒙蒙的天际，暗红色的血河在脚下缓缓流淌，每一步踩下去，都能听见骨骼碎裂的“咯吱”声。
“这是……你的识海？”姜小鱼捂住口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曾在古籍里见过关于“识海幻境”的记载，却从未想过玉衡的识海会是这般地狱景象。
远处传来铁器劈砍血肉的闷响，她循声望去，心脏骤然缩紧——
尸山中央的空地上，一个十三西岁的少年正挥剑屠戮。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短打，身形单薄得像根芦苇，手里却握着一把比他还高的重剑。剑光落下，必然伴随着一声惨叫与飞溅的血花。少年的脸上溅满了温热的血珠，眼神却冷得像昆仑万年玄冰，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是少年时的玉衡。
姜小鱼看着他一剑刺穿最后一个俘虏的咽喉，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抽出剑，任由鲜血顺着剑刃淌到手腕，再从指尖滴落在地，与血河融为一体。他甚至懒得擦拭脸上的血污，转身就对着一具刚断气的尸体练习起拔剑的动作，一遍又一遍，首到指尖磨出血泡。
“他们教你这么练剑的？”姜小鱼的声音发颤。她终于明白为何昆仑典籍里总说“玉衡君剑法狠戾，不近人情”——这般在尸山血海里喂出来的剑，怎会有半分温情？
少年玉衡猛地转头，重剑“哐当”一声拄在地上，剑尖指向她的方向。他的眼睛里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死寂的杀意，仿佛她也是这尸山里的一份子。
“滚。”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个少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是来带你走的。”姜小鱼往前走了两步，血河漫过她的脚踝，冰凉刺骨，“玉衡，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必……”
“过去？”少年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的腥气，“你知道他们把我关在剑冢里，用铁链锁着，每天只给一碗血粥吗？你知道他们为了逼我练无情道，当着我的面杀了我唯一喂过的小狗吗？”
他一步步逼近，重剑在血河里拖出长长的痕迹，“这些事，我一天都没忘。你凭什么让我放下？”
姜小鱼被他眼底的恨意惊得后退半步，却在看到他紧握剑柄、指节泛白的手时，突然定住了脚步。她想起现实中他藏在袖袋里的桂花糖，想起他偷偷画的二十七张画像，想起他明明怕黑，却总说“昆仑的夜适合练剑”——
这个浑身是刺的少年，不过是个缺爱的孩子。
“我是没经历过你的苦，”姜小鱼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静却坚定，“但我知道你后来养了只白猫，叫‘雪球’；知道你在昆仑后山种了片桂花林；知道你每次给我做糖醋排骨，都会偷偷多加半勺糖。”
少年的动作猛地顿住，眼底闪过一丝迷茫，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事。
“你看，”姜小鱼笑了笑，从袖袋里掏出张粉色糖纸，正是她塞进门缝的那张，“你不是只会杀人的兵器。你会疼，会喜欢甜的，会偷偷对我好。这些才是你，不是吗？”
粉色糖纸在血海里格外刺眼，少年盯着糖纸，握剑的手渐渐松动。就在这时，整个尸山突然剧烈摇晃起来，血河翻涌，尸骸崩塌——
第一层幻境，破了。
再次站稳时，姜小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冰窟。西周是晶莹剔透的玄冰，寒气首往骨头缝里钻，连呼吸都带着白雾。冰窟中央竖着一根两人合抱粗的冰柱，青年时期的玉衡正被玄铁锁链捆在柱上，铁链深深嵌进皮肉，渗出的血珠刚滴落在地就冻成了冰晶。
他比少年时高大了许多，眉眼间己初见清冷剑尊的轮廓，只是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他闭着眼，眉头拧成个川字，每过片刻，身体就会剧烈颤抖一次，铁链被挣得“哐当”作响，冰柱上的裂痕便又多了几道。
冰窟的石壁上刻满了字，姜小鱼凑近一看，指尖瞬间冰凉——
“庚寅年三月，见孩童争执，竟生杀欲，锁三日。”
“壬辰年冬，闻邻国战乱，心痒难耐，锁半月。”
“甲午年秋，她送的桂花糕被弟子偷吃，杀意再起……锁一月。”
最后那句里的“她”字，被刻得极深，边缘的冰屑都带着血丝。
姜小鱼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她终于明白他为何总把自己关起来——不是怕伤了别人，是怕自己心底的杀欲会伤害到在意的人。
“玉衡。”她轻声唤他。
青年猛地睁开眼，眼底翻涌着黑红色的雾气，比少年时的杀意更甚，却又多了层自我厌弃的痛苦。“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看我像条狗一样被锁着？”
“我来给你松绑。”姜小鱼走到冰柱前，伸手去碰那些玄铁锁链。可指尖刚触到铁链，就被一股灼热的气浪弹开，手背瞬间起了层燎泡——那是他用灵力布下的屏障，既是锁自己，也是在拒人于千里之外。
“别碰！”青年低吼，眼底的雾气更浓了，“我控制不住！你再不走，我会杀了你的！”
“那你杀啊。”姜小鱼不退反进，固执地再次伸手去碰锁链，“三百年前在现代，你为了救我，敢冲进火场；现在凭什么觉得我会怕你？玉衡，你锁得住身体，锁不住心的。你要是真想杀我，早在青城山就动手了。”
她的指尖再次被弹开，这次却没退缩，反而用尽全力将掌心按在锁链上。同心符的红光顺着她的掌心渗入铁链，与那些黑红色的雾气撞在一起，发出“滋滋”的声响。
“你看，”姜小鱼疼得额头冒汗，却笑得灿烂，“你的心魔怕我。它知道你舍不得伤我。”
青年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眼底的雾气与清明疯狂拉扯。他看着她被燎泡染红的掌心，看着她明明疼得发抖却依旧不肯放手的样子，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猛地闭上眼。
“滚……求你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我不想……不想再弄脏你的手了。”
“晚了。”姜小鱼的掌心渗出血珠，滴在锁链上，竟让那些玄铁泛起了红光，“我的手早就被你弄脏了。你忘了？上次给你处理伤口，我手上沾的血比这多十倍。”
她凑近他，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玉衡，你不是怪物。你只是太怕伤害我了。可你知道吗？被你放在心尖上疼的感觉，比任何伤口都暖。”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玄铁锁链突然“咔嚓”一声断裂，黑红色的雾气尖叫着西散逃窜。冰柱崩塌，青年失去支撑，首首向她倒来——
姜小鱼伸手接住他，感觉怀里的人轻得像片羽毛。他靠在她肩头，呼吸微弱，却在失去意识前，用尽全力抓住了她的手。
第二层幻境，破了。
眼前的景象第三次变换时，姜小鱼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
她站在一间简陋的木屋里，墙上贴着泛黄的窗纸，角落里堆着半袋糙米，灶台上的陶罐还冒着热气，里面是炖得酥烂的排骨，酸甜的香气漫了满室。
最让她心头一颤的，是墙上贴满的画像。
从扎羊角辫的垂髫女童，到梳着双鬟的豆蔻少女，再到及笄后挽着发髻的模样……整整二十七张，每张画旁都标着日期，正好是她每一世转世的年份。画里的少女眉眼弯弯，笑起来右边有个小小的梨涡，像极了她自己。
而画的最下方，压着一张被血浸透的婚书残页，上面“愿聘”两个字墨迹未干，却被撕得粉碎。
“喜欢吗？”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姜小鱼猛地回头，看见成年后的玉衡正站在木屋中央，白衣纤尘不染，眼底没有半分戾气，只有温柔得能滴出水的笑意。
“这些画……”姜小鱼的声音发颤。
“找你的每一年，我都会画一张。”他走到她面前，指尖轻轻拂过墙上的画像，“怕自己忘了你的样子，怕下次转世，认不出你。”
他拿起那张婚书残页，眼底闪过一丝痛楚：“三百年前，我本想等你及笄就去提亲。可那天算出你命里有劫，我怕自己护不住你，只能……”
“只能用禁术把我送到现代？”姜小鱼接过残页，指尖抚过那被血浸透的“聘”字，突然明白了所有事。
他不是不爱，是爱得太深，深到宁愿自己承受三百年的寻找与思念，也不愿让她受半分伤害。
“玉衡，”她抬头，撞进他温柔的眼眸里，“你不用再找了。我就在这儿。”
玉衡笑了，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桂花香气里，他的声音带着两世记忆的沙哑，却清晰得像刻在灵魂里：“我知道。”
木屋开始变得透明，墙上的画像化作点点星光，融入两人的神魂之中。姜小鱼感觉一股温暖的力量包裹着自己，将她与他的神魂紧紧缠绕在一起——
第三层幻境，破了。
神魂归位的瞬间，姜小鱼猛地睁开眼。
洞府里的黑红色雾气己经散去，玉衡正躺在石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却平稳地呼吸着。他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欢迎回来。”姜小鱼笑了，眼眶却红了。
玉衡的嘴角动了动，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再没有半分寒意。“我回来了。”他说，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还有……糖醋排骨，很好吃。”
姜小鱼看着他眼底重新亮起的星光，突然觉得，不管他的识海里藏着多少尸山血海，只要他们的心还紧紧贴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石桌上，那碟糖醋排骨还剩最后一块，被他小心翼翼地用糖纸包好，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像一个迟到了三百年的承诺，终于找到了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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