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洛灵牵着强哥儿的手走出人群时，夕阳正往山坳里坠，把青石板路染得像浸了蜜的糖霜。
李柱子追出来两步，又停住脚，只攥着春秀的手在原地站成两棵歪脖子树。
赵阿婆的烤玉米香还飘在风里，小孙女扒着菜筐沿儿喊"阴姥明天加油"，声音被穿堂风卷着，撞在土地庙褪色的红墙上。
"阿姐，咱们往东边走？"强哥儿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袖。
这孩子的小短腿儿本来就跟不上她的步速，此刻仰着小脸，睫毛上还沾着刚才挤在人堆里蹭的草屑，"往常回破庙是往西的。"
林洛灵脚步微顿。
她原以为这孩子只记着破庙墙根下那窝会打洞的耗子，倒没料他连路径都留心——到底是在野地里长起来的，像棵野蔷薇，看着软趴趴的，枝桠上全是机灵的刺。
她蹲下来，用拇指把他额前的碎发按平："强哥儿真厉害，阿姐要带你去镇上住。"
"镇上？"强哥儿的眼睛亮起来，像被擦了擦的玻璃弹珠，"有卖糖葫芦的？
有扎着红绸子的大马？"话没说完又抿住嘴，小手指绞着自己的布衫角，"可是...破庙的稻草床，我睡惯了..."
林洛灵喉咙突然发紧。
这孩子哪是睡惯了破庙，不过是把委屈都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她昨天替村头老张家看宅运，见那孩子蹲在墙根啃冷馒头，见她望过来，还举着馒头笑："阿姐，这个甜！"其实馒头硬得能硌掉牙。
她伸手摸了摸他后颈——那里还留着前天下雨时被漏进来的水冰的红印子。
"是阿姐不好。"她轻声说，指腹蹭过他冻得发红的耳垂，"往后不住破庙了，咱们租间带窗户的屋子，晚上能看见月亮，早上能听见卖豆浆的吆喝。"
强哥儿突然扑过来，把脸埋在她腰间。
他的小身板瘦得像根柴，却抱得极紧，林洛灵能感觉到他睫毛扫过自己衣襟的痒："阿姐去哪儿，强哥儿就去哪儿。
破庙的耗子...耗子还会给我留瓜子壳呢。"
林洛灵低头，看见他发顶的呆毛在夕阳里泛着金，突然想起系统今早说的话："宿主当前香火值23点，多为零散祈愿。"可此刻这孩子的依赖，比任何香火都烫得人心窝发暖。
她揉了揉他的头："走，先去看房子。"
镇东头的王婶早等在路口。
她系着靛蓝围裙，手里攥着串铜钥匙，见着林洛灵就笑出满脸褶子："灵丫头可算来了！
我那西厢房，窗台上还摆着去年晒的茉莉花干呢，您闻闻——"她推开半旧的木门，穿堂风裹着淡淡花香扑出来。
屋子不大，却比破庙敞亮十倍。
土坯墙上糊着新报纸，靠窗一张小木桌，桌角还雕着未完工的牡丹花。
林洛灵绕着屋子转了两圈，指尖划过斑驳的门框——这木头没沾过血，没聚过阴，是块干净地方。
"离菜市场就半条街。"王婶拍着桌子介绍，"斜对角就是陈夫子的私塾，您家小孙儿要上学堂，抬脚就到。"
"上学堂？"强哥儿本来正扒着窗户看院里的老石榴树，闻言猛地转头，眼睛瞪得溜圆，"阿姐要送我去读书？"
林洛灵蹲下来，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阿姐没念过书，只会看风水画符纸。
你不一样，得识文断字，将来...将来能走更远的路。"
强哥儿却凑过来，小手指戳了戳她袖中露出的半块玉牌——那是系统给的引魂器，"阿姐教我画符好不好？
我昨天看您画镇鬼符，笔锋转得可好看了！"他掰着手指头数，"我还能帮您搬蜡烛，收香灰，夜里给您守着罗盘...就像土地庙里那些小童子！"
林洛灵一时语塞。
她确实识不得几个大字，从前跟着师父学的"之乎者也"，早被这些年走阴的日子磨得只剩半颗米大。
系统给的知识全是阴阳术数，连《三字经》都没教过。
她望着强哥儿发亮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掌心的引魂器烫得慌——原来最该被度化的，是她自己心里那点妄念。
"强哥儿呀。"她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手心里，"阿姐会的那些，是吃饭的本事。
可你要学的，是吃饭之外的...是能看明白这世道的本事。"她指了指斜对角的私塾，那里己经亮起了灯，能看见几个学童举着书本跑过，笑声撞在青瓦上，"陈夫子教的《千字文》，比阿姐画的符有用。"
强哥儿抿着嘴不说话，却悄悄把她的手攥得更紧。
林洛灵正想再说些什么，王婶突然敲了敲门框："灵丫头，这屋子您要是满意，明儿就能搬铺盖——"她话没说完，远处传来悠长的梆子声，"戌时三刻了，我得去关菜摊。"
林洛灵应了声，送王婶出门时，瞥见强哥儿正踮着脚往私塾窗户里瞧。
窗纸上映着晃动的灯影，有个穿青衫的先生举着戒尺，学童们脆生生地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阿姐。"强哥儿突然回头，眼睛里映着两团暖黄的光，"要是...要是我背会了《三字经》，您能教我画一张平安符吗？
就...就给阿姐的平安符。"
林洛灵喉咙发紧，蹲下来把他抱进怀里。
这孩子的体温透过洗得发白的布衫渗过来，像块小火炭。
她望着斜对角的私塾招牌——"蒙学"两个字被风吹得晃了晃，突然想起明天要和吴阴姥斗法的事。
可此刻怀里的温度，比任何驱鬼的符咒都让人安心。
"好。"她轻声说，"等你背会了，阿姐亲自给你刻块平安牌，用最沉的桃木，刻最密的咒。"
强哥儿笑起来，小乳牙在暮色里闪了闪。
林洛灵牵着他往回走，路过卖糖画的摊子时，他盯着画着龙的糖人看了三秒，又赶紧移开眼。
林洛灵装作没看见，首接买了两个，塞给他一个："吃，阿姐明天要斗法，得沾沾咱们强哥儿的喜气。"
强哥儿咬了口糖人，甜得眯起眼。
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掠过青石板上的水洼，像两株缠在一起的藤蔓。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林洛灵摸了摸袖中的引魂器，它今天格外温驯，像块被捂热的玉。
"明儿早饭后，咱们去拜访陈夫子。"她低头对强哥儿说，"先把束脩送过去。"
强哥儿舔着糖人点头，发顶的呆毛被风吹得翘得更高。
林洛灵望着前面歪歪扭扭的影子，突然觉得明天的斗法也没那么可怕了。
毕竟——她摸了摸怀里的平安符，那是春秀今早硬塞给她的，"阴姥戴着，保平安"——这人间的香火，从来都藏在这些暖烘烘的小事情里。
风裹着糖画的甜香掠过街角，远处传来卖馄饨的吆喝。
林洛灵牵着强哥儿的手，往新租的屋子走去。
月光正爬上老石榴树的枝桠，在青瓦上洒下一片银霜。
林洛灵牵着强哥儿的手站在"蒙学"朱漆门前时，晨露还沾在青石板缝里。
门楣上"蒙学"二字被昨夜的雨洗得发亮，陈夫子的长烟杆先从门缝里探出来，接着是灰布长衫的下摆——他昨夜批改课业到子时，眼下还泛着青。
"灵丫头。"陈夫子用烟杆头敲了敲门框，目光扫过强哥儿缩在林洛灵身后的小半张脸，"束脩带了？"
林洛灵忙从布包里取出用蓝布裹着的三斤腊肉，这是她昨儿替村西头王寡妇看坟地换来的谢礼："夫子，强哥儿虽没念过书，可机灵得很。"她蹲下来推了推强哥儿的背，"快给夫子作揖。"
强哥儿的小手指绞着布衫前襟，指甲盖都泛了白。
他仰起脸时，睫毛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眼屎——这孩子天没亮就爬起来，把唯一一件没补丁的灰布衫洗了，此刻还带着太阳晒过的焦香。
他勉强弯了弯腰，脑袋垂得低低的，像株被风吹折的狗尾巴草。
陈夫子蹲下来，枯瘦的手指捏住强哥儿的手腕。
林洛灵看见他指节上沾着墨渍，那是长年握笔留下的印子。"筋骨软了些。"陈夫子松开手，又捏了捏强哥儿后颈，"倒是没病气。"他转头对林洛灵道，"明儿辰时送过来，先跟启蒙班读《三字经》。"
强哥儿突然拽了拽林洛灵的衣袖，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布衫扯出褶子。
林洛灵低头，见他眼睛里汪着水，嘴唇抿成一条线——这孩子连哭都不肯出声，只把下巴往胸口缩，像只受了惊的小鹌鹑。
"谢夫子。"林洛灵把腊肉塞进陈夫子怀里，转身时感觉手腕被强哥儿攥得生疼。
首到走出两条街，强哥儿才松开手，可那股子闷闷的劲儿还挂在肩头——他踢飞脚边的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进阴沟，惊起两只麻雀。
"强哥儿？"林洛灵蹲下来，挡住他的去路，"阿姐给你买糖画好不好？"
强哥儿摇头，脚尖在青石板上画圈，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我不想读书。"他的声音细得像蚊鸣，"我想...想跟着阿姐去集市。"
林洛灵心里"咯噔"一声。
她原以为强哥儿只是舍不得破庙的耗子，却没料到这孩子把明天的斗法记在心里了。
她摸了摸他的发顶，发梢还带着早晨梳头时沾的水："阿姐斗法要画符念咒，你跟着会累的。"
"不累！"强哥儿突然仰起脸，眼睛亮得惊人，"我能帮阿姐搬香案，给蜡烛点火，要是有坏东西..."他攥紧小拳头，"我就用您教的'吒'字诀吓唬它们！"
林洛灵喉头发紧。
这孩子哪懂什么"吒"字诀，不过是看她做法时念过几句咒语，就偷偷记在心里了。
她想起昨夜强哥儿蜷在她怀里，小手指反复她袖中的引魂器，轻声问："阿姐，要是斗法输了...是不是就不能给我刻平安牌了？"
"强哥儿。"她把他抱起来，让他的脸贴着自己的腮，"阿姐要你读书，是想你将来不用像阿姐这样，靠给人看风水过活。"她指了指街角卖菜的老妇，又指了指挑着担子的货郎，"你识了字，能当先生，能做账房，能走更远的路。"
强哥儿的小胳膊环住她的脖子，鼻尖蹭得她发痒："可我就想守着阿姐。"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破庙漏雨的时候，阿姐给我盖被子；我饿肚子的时候，阿姐给我烤红薯；要是阿姐...要是阿姐被坏巫婆欺负..."
林洛灵的眼眶突然酸了。
她这才明白，强哥儿不是抗拒读书，是害怕她不在身边。
她想起系统说过，信仰之力多来自恐惧与依赖，可此刻怀里这团温热的小身子，哪是信仰，分明是血浓于水的牵挂。
"好。"她轻声说，"明儿阿姐斗法，你跟着去。
但得答应阿姐，不管发生什么，都站在香案后头，不许乱跑。"
强哥儿猛地抬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笑得像朵刚开的太阳花："真的？
阿姐不骗我？"
"不骗你。"林洛灵用拇指抹去他脸上的泪，"但要是被夫子知道你逃学，阿姐可要打手心的。"
强哥儿立刻捂住手心，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好好读书！
等背会《三字经》，阿姐就教我画符！"
林洛灵被他逗笑了。
她牵着他往馄饨摊走，竹帘后飘来虾米熬汤的香气。
摊主老周掀开木盖，滚水咕嘟咕嘟冒着泡，白生生的馄饨像游鱼般浮起来。
强哥儿吸了吸鼻子，刚才的阴霾全散了，小手指着碗里的紫菜："阿姐，我要加多多的虾米！"
"好，加多多的。"林洛灵替他擦了擦嘴角的涎水，看他捧着粗瓷碗狼吞虎咽，汤勺碰得碗沿叮当响。
馄饨的热气糊在两人脸上，把彼此的轮廓都熏得软乎乎的。
回新家时，夕阳把老石榴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强哥儿蹦蹦跳跳跑在前头，突然停住脚，转身对林洛灵张开双臂："阿姐抱！"
林洛灵弯下腰，把他抱起来。
他的小肚皮圆滚滚的，像揣了个小馒头："阿姐，我明天要穿那件洗干净的灰布衫，还要把阿姐给的平安符戴在脖子上。"
"好。"林洛灵应着，感觉他的重量压在臂弯里，踏实得像块暖玉。
夜里，强哥儿蜷在新铺的稻草床上，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林洛灵替他掖了掖被角，见他枕头下露出半块糖画——是白天没吃完的龙尾巴，糖渣粘在粗布上，在月光下闪着碎钻似的光。
她退到外屋，从怀里摸出引魂器。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里响起："检测到宿主当前信仰值：47点。
其中强哥儿贡献21点，为单一最大来源。"
林洛灵指尖轻轻拂过引魂器的纹路。
这东西从前只冷冰冰的，此刻却带着体温，像被捂了太久的暖炉。
她望着里屋透出来的月光，突然听见系统说："宿主需注意，信仰值增长与宿主行为绑定。
明日斗法若成功..."
"嘘。"林洛灵轻声说，"等强哥儿醒了再说。"
窗外，老石榴树的影子在风里摇晃，像谁在墙上画了幅模糊的画。
林洛灵把引魂器贴在胸口，听着里屋传来的轻鼾，突然觉得明天的斗法也没那么可怕了——毕竟，她怀里揣着比任何符咒都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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