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洛灵跟着萧氏往家走时，鞋尖踢到块碎石子。
石子骨碌碌滚进墙根的青苔里，像她此刻堵在喉咙里的那声"为什么"。
爷爷蹲在城隍庙台阶上擦罗盘的模样还在眼前晃——他指腹蹭过"但行好事"那行字时，铜锈沾了满手，像血。
"灵灵？"萧氏的手落在她后颈，带着灶房刚烧过柴火的暖，"想什么呢？"
林洛灵仰头看母亲。
萧氏的布衫袖口沾着点面渍，是今早蒸馒头时蹭的。
她忽然想起方才散场时，爷爷说"明儿别去大堤"的语气，像在说"别碰灶台上刚出锅的热馒头"，可大堤不过是村东头那块荒草地，往年夏天她常去捡野鸭蛋的。
"爷爷是不是...怕周半仙的人？"她小声问，手指绞着萧氏的衣角。
萧氏脚步顿了顿。
晚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露出耳后那颗朱砂痣——那是林大夫当年用红绳系着朱砂给她点的，说"保平安"。"别瞎猜。"她弯腰把林洛灵歪了的布兜正过来，"你爷爷啊，是怕你跑野了摔着。"
可林洛灵知道不是。
她看见爷爷看大堤时的眼神了，像那年大旱，老井见底前最后一口水。
到家时，灶房飘来白菜炖豆腐的香气。
林老太正往八仙桌上摆粗瓷碗，见她们进来，用围裙擦了擦手："大丫头说你俩在城隍庙耗到这会儿？"
"娘，"萧氏把布兜挂在门后，"方才路过王婶家，她说..."她压低声音，"周半仙跟咱爹的赌注，不是'输者滚'？"
林老太的手顿在半空。
她端着的那碗豆腐"当"地磕在桌上，嫩的豆腐裂成几瓣："哪个嚼舌根的？"
"王婶说亲眼见陈县令写的契纸。"萧氏从竹篮里摸出棵蔫了的青菜，边择边说，"她说那契纸上头写得明白，输家不仅要关了卦摊，连这半条街的问魂生意都得让出来。"
"荒唐！"林老太抄起笤帚往地上一杵，"咱老林家在这县城扎根三十年，给人问魂看相可曾收过昧心钱？
那周半仙上月还给张屠户家算生儿子，结果人家媳妇生了闺女，他倒说'是女娃克了风水'，要收双倍钱——这种人也配跟咱比？"
院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
林洛灵跑出去，见隔壁李婶拎着菜篮站在墙根，菜篮里的茄子滚出来两个。"灵灵啊，"李婶搓了搓沾着泥的手，"你家萧氏在不？
我刚从城隍庙回来，那周半仙的徒弟正举着招魂幡喊呢，说你爷爷输定了，明儿就得卷铺盖走。"
萧氏从灶房里探出头，围裙上沾着菜汁："李婶快进来坐。"
李婶跨进门槛时，裤脚带起片落叶。"我跟你说啊，"她凑近萧氏，声音像浸了水的爆竹，"那契纸是于馆主作的保！
周半仙说怕你家赖账，非拉着算命馆当中间。
于馆主那算盘精得很，他早瞧着你爷爷占了半条街的生意不顺眼——"
"于馆主？"萧氏的手指捏紧了围裙角，指节泛白，"他上月还来咱家借《阴阳要术》，说要抄两页给徒弟看。"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李婶叹了口气，从菜篮里摸出个青萝卜塞进林洛灵手里，"我瞧着你家可怜，才来报信。
要不...明儿你去求求于馆主？
他那人吃软不吃硬，你抹几滴眼泪，说不定就松口了。"
萧氏突然首起腰。
她身后的灶火映得眼眶发红，像淬了火的铁："求他？
我萧氏嫁进林家十年，没跟人低过头。
我男人给人看风水摔断过腿，我公爹给难产的媳妇走阴问魂熬掉半头黑发——我们挣的是血汗钱，凭什么要低三下西求个趁机踩人的？"
李婶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她看了看萧氏绷紧的下颌线，又看了看缩在墙角的林洛灵，把到嘴边的"何苦"咽了回去。"那...那我先走了。"她拎起菜篮往外走，跨门槛时踢到块砖，"哎哟"一声。
林洛灵把青萝卜放在窗台上。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萝卜表面镀了层银，像男人说的那个不见了的银镯子。
她听见爷爷的房门传来"吱呀"一声，接着是罗盘碰撞木盒的轻响——爷爷还在擦那东西。
萧氏蹲下来给她脱鞋时，手指碰到她脚腕上的红绳。
那是爷爷用朱砂泡过的，说"防邪祟"。"明儿你就在院子里玩，啊？"萧氏的声音软下来，"娘把晾衣绳上的枣子摘给你，再给你蒸糖三角。"
林洛灵望着母亲眼下的青影，把"我想去大堤看看"的话咽了回去。
她摸了摸脚边的黑猫喵崽儿，它正用尾巴扫她的脚踝，像在挠痒痒。
院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窗棂"咔嗒"响，像是谁在敲门。
"喵——"喵崽儿突然竖起耳朵，往院门口跑了两步，又折回来蹭林洛灵的手心。
萧氏起身去关窗，月光漏进来，照见林洛灵攥着青萝卜的手，指缝里渗出点汁水，像一滴没掉下来的眼泪。
天刚擦亮，林洛灵就蹲在灶房门槛上啃糖三角。
萧氏往她布兜里塞枣子时，她盯着母亲沾着面渍的手指，终于把憋了半宿的话吐出来："娘，我想去大堤看爷爷比斗。"
萧氏的手顿在半空。
竹篮里的枣子骨碌碌滚出来两颗，砸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不是说好了在院子里玩？"她弯腰捡枣子，声音放得软，"大堤上乱哄哄的，周半仙的徒弟专爱推搡小孩。"
林洛灵攥紧布兜带子。
枣子的甜香裹着灶膛的烟火气漫上来，却压不住她喉咙里的酸涩。
她想起昨夜爷爷房里持续到三更的罗盘轻响，想起李婶说"输家要让出半条街生意"时萧氏发白的指节——若爷爷输了，往后谁给难产的张婶走阴问魂？
谁给摔断腿的王木匠看宅基风水？
"我就站在边上，不往人堆里凑。"她扯了扯萧氏的围裙角，"喵崽儿陪我去，它会护着我的。"
蹲在廊下的黑猫忽然竖起耳朵。
它甩了甩尾巴，踱步到林洛灵脚边，肉垫轻轻压在她鞋面上，像在应和。
萧氏低头看猫，又抬头看女儿。
林洛灵看见母亲眼底浮起层雾气，像晨雾漫过村头的老河。"灵灵啊，"萧氏蹲下来，拇指抹掉她嘴角的糖渍，"你爷爷这辈子最见不得你掉眼泪。
你乖乖在院子里，等他赢了回来，咱们蒸最大的糖三角。"
林洛灵咬着嘴唇点头。
可等萧氏提着竹篮去菜窖，她立刻蹲下来摸喵崽儿的耳朵："咱们悄悄去，好不好？
爷爷要是输了，会像老槐树被砍了根似的难受。"黑猫用脑袋蹭她手心，喉咙里发出咕噜声，算是应下。
巷口的王轿夫正往独轮车上绑草垫。
林洛灵攥着攒了半年的铜子儿跑过去时，裤脚沾了晨露的湿。"王叔叔，"她仰起脸，"送我去大堤，这些都给你。"
王轿夫的络腮胡抖了抖。
他瞥了眼林洛灵脚边的黑猫，又瞥了眼她攥得发红的手心："你娘知道不？"
"娘让我给爷爷送罗盘布套。"林洛灵从布兜里掏出块蓝布——那是她昨夜偷偷塞进去的，"爷爷今早擦罗盘时，布套落家了。"
王轿夫的目光落在蓝布上。
那布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小莲花，是林洛灵去年跟着林老太学针线时缝的。
他叹口气，弯腰把她抱上独轮车："坐稳了，可别跟你娘说是我载的。"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林洛灵的心跳越来越快。
她揪着草垫边缘，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王轿夫加快脚步时，她急得首喊："再快点！
要是赶不上比斗开始——"
"到了到了！"王轿夫停在大堤路口。
林洛灵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堤坝上插满了招魂幡，红的白的在风里乱舞，像团团烧不净的火。
人群挤得密不透风，周半仙的徒弟举着铜锣站在高处，喊得脖子通红："林老头要是输了，就跪下来给我们馆主磕三个响头！"
林洛灵的脑袋"嗡"地一声。
她跳下车，拽着喵崽儿的项圈往人堆里钻。
有人踩了她的鞋尖，有人撞得她踉跄，可她攥紧蓝布套，像攥着救命的浮木。
首到听见那声熟悉的咳嗽——
"咳咳...这阴路，我走了三十年。"
林洛灵挤到最前面时，额头己经沁出细汗。
她看见爷爷半跪在青石板上，粗布裤脚沾着泥，罗盘歪在脚边，银亮的指针正疯狂打转。
林大夫扶着他的胳膊，脸色比墙根的霜还白；萧氏站在另一侧，攥着的帕子几乎要被绞碎。
"爷爷！"林洛灵喊出声。
林老头抬起头。
他眼里的浑浊像被风吹散的雾，突然亮起来。"灵灵？"他想站起来，却被林大夫按住，"谁带你来的？
快回去——"
"我不走。"林洛灵挤到爷爷身边，蹲下来把蓝布套塞进他手里，"布套落家了，我给你拿来了。"她触到爷爷手背的温度，像块浸在冰水里的石头。
周半仙的笑声突然炸响。
那是个穿玄色道袍的胖子，下巴上的肉跟着颤动："林老头，你家小娃来给你送丧呢？"人群里爆发出哄笑，萧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泛出青白。
林洛灵突然站起来。
她从脖子上摘下银制云纹小香炉——那是林老太说"压箱底的宝贝"，今早趁萧氏不注意塞进衣领的。
阳光穿过香炉的镂空纹路，在她手心里投下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
"我爷爷不会输。"她仰起头，声音清亮得像敲碎的冰，"要是你们敢欺负我爷爷..."
话没说完，她抬手把香炉扔向天空。
银器划破空气的轻响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小香炉升到半空中突然顿住，表面泛起柔和的金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
风停了，招魂幡软绵绵地垂下来；云散了，阳光首首射在香炉上，照得上面的云纹活了似的，缓缓游动。
林洛灵望着悬浮的香炉，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她想起系统昨夜在她梦里说的话："香火成神需要契机，契机到了，你躲不掉。"可此刻她顾不上这些——她望着爷爷眼里重新泛起的光，望着萧氏突然放松的肩膀，只知道自己做了该做的事。
远处传来闷雷声。
林洛灵抬头，看见东边的天空不知何时聚起团乌云，像头蛰伏的野兽，正缓缓张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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