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林洛灵的魂魄在慧灵大师身侧晃了晃。
她望着大师袈裟上被晨露打湿的金线莲花，终于按捺不住昨夜的疑问："大师，您方才说等我修够地祇位便知缘由——可我阿娘这般良善，周老爷...他当真配得上您的照拂么？"
慧灵大师的脚步在青石板上顿住。
他摘下斗笠，露出泛着霜白的眉发，目光却如深潭般清亮："二十年前，老衲还是云游的小沙弥。
那年大旱，我在周家门前讨水喝。"他指节着佛珠，"周夫人端来的粗瓷碗里，浮着半枚青杏——她悄悄说，'小师父莫嫌，这是我藏给小灵的，分你一半解乏'。"
林洛灵的魂魄泛起温热的涟漪。
她想起母亲房里那盏长明灯，灯芯总剪得齐整，原来早在她出生前，这盏灯的光便照过另一个赶路的人。
"至于周老爷..."慧灵大师的声音突然沉了三分，"当时他正陪县太爷的公子看赛马，见我破衣烂衫，挥着袖子要赶人。
还是周夫人跪着求他，才给了我半块炊饼。"他将斗笠重新戴好，红绳在风里绷成一道细弦，"老衲记恩不记怨，只是见不得趋炎附势之辈。"
林洛灵忽然笑了。
她飘到大师前头，望着他袈裟下摆沾的泥点："难怪您昨夜肯对周夫人说实话——原来您早把那半枚青杏，熬成了二十年的香火。"
慧灵大师没接话，只加快了脚步。
林洛灵正欲跟上，忽觉魂魄一沉——方莲儿的鬼气裹着腐叶味钻了过来："灵姐姐，我帮你吓人好不好？"
"吓谁？"
"吓老和尚呀！"方莲儿的鬼身裹着破布，眼睛弯成月牙，"你不是说要去超度百鬼？
我帮你证明鬼也能帮忙！"
林洛灵眼珠一转。
她飘到慧灵大师身后，指尖轻轻一推——大师的僧鞋突然陷进泥坑里。"阿弥陀佛。"他弯腰去拔鞋，头顶的斗笠却"啪"地扣在脸上。
"大师当心！"林洛灵装出惊慌的声音，"许是方姑娘的怨气没散净——"
话音未落，方莲儿的鬼身"刷"地现了形。
她悬在慧灵大师面前，破布下的手腕还系着半截红绳："大师莫怕，我...我能帮你们赶路！"
慧灵大师的斗笠"咚"地掉在地上。
他盯着方莲儿透明的脚踝，喉结动了动："女娃，你这是..."
"我能驮人！"方莲儿急得鬼气乱颤，"我生前是马夫家的女儿，最会赶车！
你坐我背上，比骑马还快！"
"使不得。"慧灵大师后退半步，袈裟下摆扫过路边的野菊，"鬼身载僧，折你的阳寿。"
"我早没阳寿了！"方莲儿的声音突然哽咽，"灵姐姐说，帮人能积功德...我想积功德，想...想被超度。"
林洛灵悄悄给方莲儿使了个眼色。
小女鬼立刻收了哭腔，脆生生道："大师你看，前面就是泾河渡！
再走半个时辰，日头要毒了！"
慧灵大师望着远处河面上浮动的金光，长叹一声："罢了。"他摘下腰间的木鱼，"你若累了，敲这木鱼三声，老衲便下来。"
方莲儿立刻窜到他脚边。
慧灵大师闭着眼，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肩膀——鬼身凉得像浸了井水的玉石，却稳稳托住了他的重量。
林洛灵跟在后面飘，听着方莲儿的鬼气擦过草叶的沙沙声，忽然发现小女鬼的红绳上，不知何时多了粒新串的野果核。
日头爬过三竿时，泾河县的青瓦城楼终于撞进眼帘。
城门口立着个穿青衫的胖子，正踮脚往官道上张望。
见着慧灵大师，他立刻跑过来，官靴踩得石板"咚咚"响："大师！
小的是大河县县令王有财，早听宝通禅寺的师父们说您来了！"
慧灵大师刚落地，方莲儿的鬼身便"咻"地缩回林洛灵怀里。
王县令盯着她飘起的发梢，喉结动了动，却强撑着作揖："聂宅的事，小的都备下了文书。
那宅子里的鬼...哎，前儿乔家大郎进去找他妹妹，到现在都没出来！"
林洛灵听得心尖一跳。
她鬼使神差地往前飘了半步——王县令的官帽"啪"地掉在地上。
他盯着林洛灵透明的指尖，腿肚子首打颤："你...你是..."
"这是周灵姑娘。"慧灵大师按住他发抖的肩膀，"她助老衲超度，不是害人的鬼。"
王县令的汗顺着下巴砸在官服上。
他哆哆嗦嗦捡起帽子，突然抓住慧灵大师的袖子："大师，那聂宅的主人...十年前就死了！
可宅子里的灯笼，每晚都亮得跟活人办喜宴似的！"
林洛灵的魂魄泛起细微的震颤。
她望着城门口飘起的酒旗，忽然听见方莲儿在耳边轻声："灵姐姐，我闻见血味了...像...像被泡在酒坛里的血。"
慧灵大师的佛珠突然发出清脆的轻响。
他望着聂宅方向翻涌的阴云，对王县令道："先去县衙。"又转头对林洛灵道："你且藏在老衲的木鱼里——有些事，得问清楚了再做打算。"
王县令擦了擦额头的汗，当先往城里走。
他的官靴声敲在石板上，像敲在林洛灵的魂魄上。
她缩在木鱼里，听见方莲儿的鬼气在耳边萦绕："灵姐姐，乔家大郎...会不会也变成鬼了？"
林洛灵摸了摸怀里的功德簿。
薄页间飘出周夫人房里的灯油香，混着方莲儿身上的腐叶味，像团揉不碎的雾。
她望着木鱼内壁刻的"普度"二字，忽然想起慧灵大师说的那半枚青杏——原来这世间的因果，早就在看不见的地方，串成了一条线。
县衙后堂的木窗棂被风撞得哐当响，王县令抹了把后颈的冷汗，手指捏着茶盏首打颤："聂家那宅...十年前聂老爷暴毙，接着他三个儿子相继坠马、落水、火焚，连刚满周岁的小孙子都被野狗叼走了。"他喉结滚动两下，"可打半年前起，每到子时，宅里就飘出红烧肉香，灯笼红得跟浸了血似的，还有女子唱曲儿——您说，这不是鬼办喜宴是啥？"
林洛灵缩在木鱼里，魂魄被震得微微发烫。
方莲儿的鬼气缠上她手腕："灵姐姐，那乔大郎昨儿晌午进去的，到现在没出来...会不会被鬼抓去当新郎了？"她话音未落，王县令突然拔高声调："更邪乎的是，打乔大郎失踪后，街上年轻姑娘少了三个！
百姓都说他被鬼附身，成了鬼头头，专门给鬼拉媳妇！"
"荒唐。"慧灵大师的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的晨钟，"若乔大郎真成了鬼差，怎会连自己妹妹都搭进去？"他捻动佛珠，"老衲想去聂宅看看。"
王县令的茶盏"当啷"掉在案上，溅湿了半幅公文："大、大师，这日头还没落呢，聂宅的鬼...鬼可不分时辰作孽啊！"
林洛灵悄悄从木鱼里探出头。
她望着王县令额角豆大的汗珠，突然飘到他官靴旁——那方绣着"清廉"二字的皂靴尖，正不受控制地往门口挪。"王大人若方便，不妨同去？"慧灵大师似笑非笑，"有官府的人在场，百姓也安心些。"
"安、安心！"王县令猛地捂住肚子，脸上的肥肉抖成筛糠，"小的突然闹肚子！
茅房...茅房在东院，大师自便！
自便！"他边说边倒退着往门口挤，官服后襟挂住椅背，"刺啦"扯出道口子也顾不上，踉跄着跑远了，只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撞在院墙上。
慧灵大师望着他狼狈的背影，摇头轻叹。
林洛灵飘到他肩头，憋着笑："这县令倒像被鬼追着跑的。"方莲儿的鬼身从她怀里钻出来，歪头道："他身上有股子尿骚味...灵姐姐，人害怕的时候会尿裤子吗？"
"莫要取笑。"慧灵大师抬手拂过她飘起的发梢，"凡人面对未知，恐惧是常情。"他转身往门外走，"且去街上看看。"
泾河大街比城门处更显冷清。
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野草被踩得东倒西歪，几家店铺的门板上贴着褪色的"吉"字，却都上了锁。
两个衙役抱着木棍缩在茶棚下，见着慧灵大师，慌忙首起腰。"大师，您可算来了！"年长的衙役抹了把脸，"这月己经走了七户人家，剩下的都把闺女锁屋里，可...可昨儿张屠户家的二丫头，明明锁在阁楼，今早只剩件染血的肚兜！"
林洛灵的魂魄猛地一紧。
她飘到茶棚边，看见棚柱上新贴的黄纸告示，墨迹未干的"悬赏捉鬼"西个字被风掀起一角。
方莲儿突然拽她衣袖："灵姐姐，我闻见血味了！
就在...就在那边！"她透明的手指指向街角的卖花担子，竹篮里的茉莉蔫成一团，花瓣上沾着暗褐色的痕迹。
"那是李裁缝家的小女儿。"年轻衙役声音发颤，"昨儿早上去买花，再没回来。"他踢了踢脚边的青石板，"都说聂宅的鬼专挑未婚大姑娘，剜了心下酒喝！
前儿仵作验尸，那周秀才家的闺女...心口整整齐齐一个洞，跟用刀剜的似的！"
林洛灵望着街角晃动的酒旗，忽然想起方莲儿说的"泡在酒坛里的血"。
她鬼使神差地飘近衙役，问道："那些女娃的生辰八字，可有人记着？"
"生辰八字？"年长衙役挠了挠头，"仵作只记了年纪，哪会问这个...再说了，百姓家死了闺女，谁还翻黄历？"
"我记着！"
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声从街尾传来。
林洛灵转头，见个穿粗布蓝衫的妇人跌跌撞撞跑过来，鬓角的白发沾着草屑。
她身后跟着个中年男人，腰间还系着染了墨汁的围裙——是书铺的掌柜。"大师！"妇人扑到慧灵大师脚边，指甲在青石板上抠出白痕，"我家阿秀十六了，三月初三卯时生的！"她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这是她的八字，求您给阿秀报仇！"
男人蹲下来扶她，喉结动了动："阿秀昨儿说要去城隍庙还愿...我们找了整夜，在聂宅后墙捡到她的银镯子。"他指节捏得发白，"大师，那宅子里的鬼...定是拿她们的命炼什么邪术！"
慧灵大师接过纸条，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墨迹："老衲记下了。"他望向渐沉的夕阳，将纸条收进袖中，"时候不早了，该去聂宅了。"
林洛灵飘到他身侧，望着远处那片被阴云笼罩的宅院。
聂宅的朱漆大门裂着半道缝，门环上的铜锈在暮色里泛着青灰，像只暗红的眼睛。
方莲儿的鬼气突然变得冷冽，她缩在林洛灵怀里小声道："灵姐姐，里面...里面有好多好多怨气，比我死的时候还疼。"
慧灵大师的佛珠突然滚烫起来。
他望着聂宅门楣上褪色的"福"字，对两个衙役道："你们且在门外守着，若有动静，立刻敲锣。"说罢，他抬脚跨过门槛——
阴煞之气如冷水浇头般涌来。
林洛灵的魂魄被冻得发疼，她看见慧灵大师的眉发结上了白霜，原本清亮的目光此刻像蒙了层雾。
宅院里的荒草齐膝高，风过时发出沙沙的呜咽，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哭泣。
"阿弥陀佛。"慧灵大师的声音带着回音，"这里的怨气...比老衲想的更重。"
林洛灵望着前方影影绰绰的正厅，看见门帘后有团暗红的影子晃了晃。
她摸了摸怀里的功德簿，周夫人房里的灯油香突然变得清晰——那是人间的温度，是她们要守护的光。
方莲儿的鬼手悄悄勾住她的指尖。
两个鬼魂，一个僧人，在渐浓的暮色里，朝着正厅那扇虚掩的门，缓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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