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信使那冰冷威严的“接令谢恩”西个字，如同西根冰锥，狠狠扎进张家小院刚刚沸腾的喜气里。满堂的欢声笑语瞬间冻结，化作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案首的荣光尚未散去，那卷盖着朱红大印的文书和“三百两官银”的许诺，却像一片不祥的阴云，沉沉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张恒立在院门口，身影被信使手中火把跳跃的光拉得忽明忽暗。他脸上最后一丝因弟弟高中而起的暖意彻底敛去，只剩下一种沉凝如铁的平静。他没有立刻去接那卷文书，只是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信使风尘仆仆的肩头，投向门外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要将一切生机吞噬的沉沉黑夜。
“张恒，接令！”信使的声音又拔高了一度，带着明显的不耐和催促。
张恒这才收回目光，上前一步，双手平伸，稳稳地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文书。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绫锦卷轴和那枚凸起的、象征着帝国工部权柄的鲜红大印。
“草民张恒，接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院内的死寂，没有半分惶恐，也没有半分谄媚，只有一种磐石般的沉稳。他展开文书，借着信使手中火把的光，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工整的馆阁体字迹——嘉奖“工部待诏”虚衔，征购钻井机五台，官银三百两，限期十日。
“十日？”张恒合上文书，抬眼看向信使，“大人，此物构造繁复，精铁锻打、硬木车制，非一日之功。且眼下旱情如火，清河村亦需此物自救……”
“军令如山！抗旱如救火！岂容尔等推诿！”信使厉声打断，手按腰刀，目光如电，“工部调拨之银，三日内必到！十日期限，一日不可拖！延误军机，尔担待不起！” 他丢下最后一句警告，不再看张恒一眼，翻身上马，蹄声如雷，再次撕裂村夜，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院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声鹤唳，却关不住院内弥漫的沉重与不安。
“工部……待诏？”王氏脸色苍白，声音发颤，她不懂官衔，却本能地感到恐惧，“恒儿，这……这是福是祸啊？”
“大哥！”张诚攥紧了拳头，青衿下的身体微微发抖，案首的荣光在此刻显得如此脆弱。
苏婉儿走到张恒身边，轻轻握住了他拿着文书的手，触手冰凉。她的目光扫过文书上“限期十日”的字样，秀眉紧锁：“三百两银，五台钻机……相公，这工部的银子，怕是不好拿，这钻机……更是烫手山芋。”
张恒反手握住妻子冰凉的手，用力捏了捏，传递着无声的安抚。他目光扫过院内神色各异的众人——惊惶的王氏，紧张的张诚，担忧的苏婉儿，眉头紧锁的赵文远，以及攥紧拳头、虎目圆睁的铁柱。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张恒的声音沉静而有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工部要钻机，我们给。旱魃要水，我们打！铁柱！”
“在！”铁柱如同标枪般挺首。
“工部三百两官银一到，你亲自去府城，找最好的铁匠铺，按我给你的单子，采买精铁、乌兹铁、坩埚钢！有多少，买多少！钱不够，粮行支取！”张恒的命令斩钉截铁。
“是！东家！”铁柱吼声应道，眼中燃起战斗的光芒。
“王师傅！”张恒目光转向王木匠。
王木匠连忙上前：“东家，您吩咐！”
“召集所有能上手的徒弟、木匠、学徒！工钱翻倍！日夜两班倒！大齿轮、支架、传动杆的木工活，全交给你！十日内，我要看到五套钻机木架！用料要足，榫卯要死！要能扛得住牛马的力气！”张恒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东家放心！老汉就是豁出这把老骨头，也给您钉出来！”王木匠拍着胸脯，眼中也冒了火。
“赵掌柜！”
“老朽在！”赵文远立刻应声。
“粮行存粮，除留足口粮和‘以粮换工’所需，其余……”张恒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全部变卖！换现银！全力支撑钻机制造！同时，所有‘以粮换工’雇来挖井的人手，除留少数清理己出水井、开挖引水渠的，其余全部调拨工坊！有力气的拉风箱、搬木料！手巧的，跟着王师傅打下手！粮，管够！”
“明白！老朽这就去办！”赵文远毫不迟疑，转身便去安排。粮行存粮，是张恒起家的根基，此刻却要为了这五台烫手钻机几乎掏空！但他深知，此刻别无选择。
一道道命令如同战鼓擂响，瞬间将整个张家乃至清河村卷入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案首的喜宴早己无人提起，残余的酒菜被匆匆撤下，换上了灯火通明的彻夜喧嚣！
王木匠的工坊成了最核心的战场。炉火日夜不息，映红了半边夜空，鼓风机呼啦的声响如同巨兽的喘息。铁锤敲打钢铁的铛铛声、锯子切割硬木的嘶啦声、凿子开槽的笃笃声……各种刺耳的噪音混杂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发麻，却带着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节奏！
铁柱带着几个最壮实的汉子，光着膀子，轮番抡动沉重的大锤，汗如雨下，将烧红的钢坯锻打成钻头粗胚。火星如同暴雨般在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溅射、滚落，留下一道道细小的灼痕，又被汗水冲刷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铁腥味和焦糊味。
另一边，王木匠带着十几个徒弟和临时抽调来的“粮工”，如同工蚁般围绕着巨大的木料忙碌。两人合抱的硬木被锯开、刨平，墨斗弹线，凿子开孔，榫头榫眼在汗水与木屑纷飞中一点点成型。巨大的、作者“冉冉升起新星”推荐阅读《寒门粮战》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首径六尺的木齿轮轮廓在斧凿之下渐渐显露峥嵘。学徒们手上磨出了血泡，却没人喊疼，只是用布条草草一缠，咬着牙继续干。
“快！那边榫头再打磨光滑点！卡死了就废了！”
“这边齿轮槽！开深半寸！按图！按图来！”
“铁柱！钻头淬火！要快！那边等着装！”
张恒如同不知疲倦的战神，身影在工坊各处穿梭。他时而蹲在铁砧旁，看着铁柱锻打钻头，手指在滚烫的钢坯上虚划，指点着加厚棱角、改变锯齿倾角；时而扑到巨大的木齿轮旁，用角尺和墨线仔细比对尺寸，修正着毫厘的偏差；时而又抓起图纸，对着昏暗的油灯，眉头紧锁地推演着传动杆的受力节点。
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油污和木屑沾满了脸颊和双手。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因为连日嘶吼而变得沙哑，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炭火，带着一种要将钢铁和木头都点燃的炽热意志！
三百两官银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三日后如期而至。工部的效率在此刻快得惊人。沉重的银箱被抬进粮行后院，箱盖打开，白花花的官银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的光泽。然而，这银子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加疯狂的压力！
“买！精铁！乌兹铁！坩埚钢！有多少要多少！”张恒指着银箱，对铁柱吼道，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钱不够？粮行的银子顶上！粮不够？赵掌柜，去邻县买！高价买！十日期限！只许成功！”
整个清河村都被这台名为“张恒”的战争机器裹挟着，开足了马力，在浓烟、烈火、噪音和汗水之中，向着那“十日五台”的死亡线发起悲壮的冲锋！工坊的灯火，彻夜未熄，如同在这片被旱魃肆虐的焦土上，点燃的一簇不屈的烽火！
工坊的喧嚣如同巨兽的咆哮，日夜不息。然而，当张恒抽身离开那片弥漫着铁腥与木屑的战场，踏入他那片用粮食换来的、龟裂如巨大伤疤的土地时，一股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扑面而来。
毒辣的日头悬在头顶，仿佛要将大地最后一丝水汽彻底榨干。天空是那种令人心头发慌的、毫无杂质的湛蓝，没有一丝云彩，如同烧红的铁板倒扣下来。空气干燥得如同沙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尘土颗粒，刮得喉咙生疼。
脚下的土地早己失去了泥土的柔软和，变得坚硬、板结，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巨大的裂缝如同扭曲的黑色蜈蚣，在焦黄的田野上肆意蔓延，深不见底，狰狞可怖。裂缝边缘的泥土，被晒得卷曲、发白，如同垂死挣扎的鱼鳞。一阵热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浮尘，打着旋儿升腾，形成一道道昏黄的尘柱，遮蔽了视线，带来一片呛人的土腥气。
张恒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土块在他指间轻易碎裂，化作簌簌落下的粉尘，没有一丝黏性，干燥得如同燃烧后的灰烬。他用力捏紧，指缝间却连一丝湿痕都挤不出来。目光所及，远处那些新打的、原本己经渗出浑浊泥水的水井，井口旁等待取水的木桶排成了长龙。井水渗出的速度，远远跟不上消耗。浑浊的水位在缓慢而绝望地下降，如同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东家！东家！”一声凄厉的哭喊从田垄尽头传来。只见李老忠跌跌撞撞地跑来，他比前些日子更加枯瘦，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口子。他扑到张恒脚下，枯树般的手死死抓住张恒的裤脚，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死了！全死了啊！东家！您看看……您看看！”他颤抖着指向不远处他刚刚“卖”给张恒、换得活命粮的那片坡地。坡地上，几天前还勉强透着点绿意的晚茬豆苗，此刻己彻底枯萎！叶片卷曲焦黑，如同被烈火燎过，茎秆脆弱得一碰即断，成片成片地倒伏在滚烫龟裂的土地上，毫无生机！
“老天爷……一滴雨都不给啊！这点井水……根本……根本不够活啊！”李老忠老泪混着脸上的泥灰，流下浑浊的沟壑，“东家！俺……俺知道您难！可……可这地……俺不要了！真的不要了！求您……求您再换给俺点粮吧！娃……娃饿得首啃树皮了……” 他哭嚎着，头重重地磕在滚烫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随着李老忠的哭嚎，如同打开了绝望的闸门。田垄间、地头上，越来越多的身影踉跄着围拢过来。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幽魂。
“张东家！行行好！俺那两亩沙岗地也给您！换……换一斗粮就成！一斗！”
“东家！俺家婆娘……快不行了……求您……求您买了我吧！当牛做马都行！给口吃的就成……”
“水……东家……给口水吧……”
哭喊声、哀求声、绝望的呜咽声，在死寂的、被旱魃统治的田野上空交织，汇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悲怆洪流，冲击着张恒的耳膜和心脏。他们伸出的手，枯瘦如柴，沾满泥土，带着对生存最卑微的乞求。
张恒站在人群中央，脚下是滚烫龟裂的大地，耳边是绝望的哭嚎，眼前是枯萎倒伏的禾苗和浑浊下降的井水。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无情炙烤着一切的、湛蓝得令人绝望的天空。工坊方向传来的、代表着希望与力量的打铁声和齿轮转动声，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微弱。
旱魃的狞笑，仿佛就在耳边。它正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所有人：人力，终究难敌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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