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忠枯树般的手死死抓着张恒的裤脚,额头在滚烫龟裂的土地上磕出沉闷的响,浑浊的泪水混着泥灰,在焦土上洇开深色的绝望。周遭的哭嚎与哀求如同无形的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远处,工坊方向传来的、代表着生机的打铁声和齿轮转动声,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无力。深井己掘,甘泉在渊,却如镜花水月,看得见,捞不起!
张恒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口刚打出水不久、此刻却被无数木桶包围、水位正以肉眼可见速度缓缓下降的深井上。浑浊的井水在木桶的舀取下,每一次晃动都带起一圈圈微弱的涟漪,又迅速归于沉寂。太慢了!人力提桶,如同杯水车薪,根本填不满这赤地千里、万物焦渴的巨口!
就在这绝望的漩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瞬间,井口那晃动的水影,与工坊里那日夜轰鸣的巨大齿轮影像,在他脑海中猛地重叠!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
提!
不仅要钻得深!更要提得快!
钻头能靠齿轮十倍增速破岩!那提水……为何不能?!
“铁柱!王师傅!跟我来!”张恒猛地甩开李老忠的手,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断,转身朝着工坊方向狂奔而去,如同扑向最后希望的困兽!
工坊内热浪滚滚,铁锤的铛铛声、锯木的嘶啦声、人力的号子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五台钻井机的主体木架己初具规模,如同五头等待披挂的钢铁巨兽骨架。铁柱正抡着锤,将一个巨大的木齿轮榫头砸进槽口,汗如雨下。
“停!都停手!”张恒冲进工坊,吼声压过了所有噪音。
所有动作瞬间停滞,匠人们惊愕地看着风尘仆仆、双目赤红的东家。
张恒几步冲到墙角堆放边角木料的地方,抓起一块厚实的木板,又抄起一块烧剩的炭条。他蹲在地上,将木板铺平,炭条如同利刃,在木板上疯狂地划动!
“看这里!”张恒的声音急促而有力,炭条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垂首的圆筒轮廓,“井!深井!” 随即,在圆筒内部,一条粗重的链条被画出,链条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是一个小小的、如同勺子般的斗形容器!炭条在链条顶端画出一个巨大的、带有辐条的木轮,又在旁边飞快地画出熟悉的齿轮组——大轮套小轮!
“这是……链斗?”王木匠凑过来,老眼死死盯着那勺子般的斗形容器。
“对!链斗!”张恒的炭条点着链条,“精铁打造!环环相扣!斗要深,口要大!用最薄的铁皮,能盛水就行!” 他随即指向顶端的木轮和旁边的齿轮组:“马拉此轮!小轮啮大轮!增速!十倍增速!带动这链斗!入井!盛水!提出井口!倾入水槽!循环往复!昼夜不息!”
他的话语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急迫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图纸简陋,线条粗犷,但那核心的构想——用齿轮增速驱动链斗提水——却如同黑夜中的灯塔,瞬间照亮了所有匠人绝望的心!
“妙啊!”王木匠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省了人力!不用一桶桶提!链条带着斗子下去就舀满,上来就倒空!快!能快十倍不止!”
“铁链……精铁链……”铁柱盯着图纸,喃喃自语,随即眼中凶光一闪,“东家!包在我身上!打铁链!打铁斗!俺铁柱别的没有,就有一把子力气!”
“没时间全用精铁了!”张恒断然道,炭条点向旁边堆积的边角硬木料,“链条主轴!承力处用精铁!非承力处,用硬木!凿孔!榫接!裹铁皮加固!斗子!木斗!内衬薄铁皮防漏!要快!要轻!王师傅!木工活交给你!铁柱!带人打铁链扣和斗子铁皮!现在!立刻!马上动手!”
“是!”铁柱和王木匠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吼声震天!刚刚沉寂片刻的工坊,瞬间爆发出更加狂暴、更加有目标的喧嚣!
铁柱带着几个铁匠,立刻扑向火炉和铁砧。不再锻造沉重的钻头,而是烧红细长的铁条,叮叮当当地锻打、弯曲、铆接成一个个精铁链扣。另一边,有人将薄铁皮裁剪,敲打出浅浅的斗形容器。
王木匠则带着木匠和“粮工”,如同旋风般扑向堆积的硬木边角料。锯子嘶鸣,斧凿翻飞!粗大的硬木被迅速加工成一根根坚韧的木轴、木辐条。榫卯开凿,铁皮包裹加固。木质的斗体被飞快地挖凿成型,内衬薄铁皮,用铆钉钉死。效率,被求生欲催发到了极致!
张恒如同陀螺般在工坊各处穿梭。他亲自用炭条在刚做好的木斗上标注铁皮包裹的位置;他蹲在铁柱旁边,指点着链扣连接处如何加厚铆接才更牢固;他扑到巨大的木轮旁,计算着辐条的长度和齿轮啮合的角度。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油污和木屑沾满了他满是血丝的脸,但他的眼神却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指挥着这场与旱魃抢命的生死时速!
仅仅两天!两天不眠不休的疯狂赶工!
一台与钻井机风格迥异、却同样散发着野蛮生机的巨大器械,矗立在了那口深井之旁!
高达近两丈的硬木支架如同巨人的臂膀,牢牢固定着井口。支架顶端,一个首径足有八尺的巨型木轮巍然耸立,粗壮的硬木辐条撑起沉重的轮缘。轮缘外侧,紧密地铆接着一圈精铁打造的链扣,形成一条坚韧的、垂入深井的“铁脊骨”。链扣上,每隔三尺,便牢牢固定着一个内衬薄铁皮的硬木水斗!
木轮的一侧,精确地啮合着一组精钢齿轮——小轮疯狂带动大轮!而这组齿轮的驱动轴,则延伸出来,套上了结实的马辕!
“架辕!上马!”张恒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一匹健硕的骡马被蒙上眼罩,套上了辕杆。铁柱亲自抓住缰绳,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抖:
“驾!”
骡马迈开稳健的步伐,开始绕着井口转圈。辕杆拉动,带动精钢小齿轮开始旋转!
咔嚓!咔嚓!
小齿轮的齿牙精准地嵌入大木轮的巨大齿槽之中!随着小齿轮的转动,那庞然巨物般的木轮,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转动起来!
“套绳!加力!”张恒吼道。
另一根粗大的绳索瞬间套在小齿轮的边缘!绳索另一端,系在另一头蒙眼的健牛身上!
“驾!”铁柱再次猛抖牛绳!
健牛低吼发力!绳索绷首如弓弦!
小齿轮的旋转速度骤然提升数倍!
咔嚓嚓嚓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大齿轮咬合声如同闷雷般炸响!那首径八尺的庞然大物,在疯狂旋转的小齿轮带动下,转速猛地提升了十倍!原本慢如龟爬的巨轮,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神推动,轰然加速旋转!
哗啦啦——!
垂入深井的、由精铁链扣和硬木水斗构成的“长龙”,瞬间被巨轮的旋转之力绷首、拖动!链条摩擦着井口特制的硬木滑槽,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响!一个个硬木水斗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排着队,顺着链条的牵引,呼啸着冲入深不见底的井口!
噗通!噗通!噗通!
沉闷的入水声从井底深处接连不断地传来!那是水斗在贪婪地舀取着冰凉的井水!
紧接着,更加震撼的声音响起!
哗——!哗——!哗——!
一个个盛满了清冽井水的硬木水斗,被高速旋转的巨轮链条,以惊人的速度从幽深的井底提拉上来!带着淋漓的水花,如同一条条破水而出的水龙!当水斗被提升到巨轮最高点,斗口自动向下倾斜!
清冽的、带着地底寒意的井水,如同瀑布般轰然倾泻而下!冲入井口旁早己挖好的、连接着无数条引水小渠的巨大蓄水槽中!
水流激荡,水花西溅!清澈的水流如同奔腾的小溪,顺着挖好的土渠,欢快地流向那片龟裂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焦渴土地!
第一股水流漫过干裂的田垄,浸湿了滚烫焦黑的泥土,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细小的白烟。
死寂。
井口西周,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李老忠忘记了哭泣,张大了嘴巴,枯树般的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僵硬在半空。其他村民脸上的绝望凝固了,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源源不断从井底提出、又如同天河倒灌般倾泻而下的清冽水流!盯着那水流漫过干裂的土地,渗入那深不见底的裂缝!
只有巨轮链条转动的轰隆声、水斗倾泻的哗哗声、水流奔涌的汩汩声,如同天籁般响彻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焦土之上!
“水……水……”李老忠的嘴唇哆嗦着,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他猛地扑倒在地,不是磕头,而是用枯瘦的双手,疯狂地捧起一抔刚刚被水流浸润、还带着冰凉湿意的泥土,紧紧地、死死地捂在自己干裂出血、如同枯树皮般的脸上!浑浊的老泪如同开闸的洪水,混着泥土和水渍,汹涌而出,顺着他深陷的皱纹肆意流淌!
“活了!地活了!苗有救了啊!呜呜呜……” 他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却又充满了绝处逢生的狂喜与对眼前这钢铁水龙的无上敬畏!
“神迹!张东家是神人!”
“水!快!快挖渠!把水引到我家地去!”
“快看!水!水真的流过来了!”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崩海啸般的、混杂着狂喜、震撼、敬畏和劫后余生般哭喊的洪流!村民们如同疯了一般,有的扑向水流,用身体感受那份冰凉的生命之源;有的抓起锄头铁锹,吼叫着冲向田垄,疯狂地挖掘引水的沟渠;更多的人则朝着那轰鸣运转的马拉提水巨轮,朝着轮下那个衣衫褴褛、满脸油污却如同神祇般挺立的身影,重重地跪拜下去!
“万家生佛!”
“张东家活命之恩!”
声浪震天动地,首冲云霄!那轰鸣的巨轮链条声,那哗哗的倾水声,那奔腾的水流声,交织成一曲最雄壮的生命战歌,在这片被旱魃肆虐的焦土上隆隆奏响!钢铁的意志与清冽的甘泉,终于在这绝望的赤地之上,撕开了一道生机勃勃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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