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像最廉价的地表冷凝水，顺着周玉的鬓角蜿蜒而下，在她沾满工业油污和不明黑渍的脸颊上犁出几道浅浅的灰白色痕迹。她没空去擦。沉重的全封闭式防护服内部，循环系统发出沉闷的低吼，过滤着管道里弥漫的、带着铁锈和有机废料腐败混合气味的浑浊空气，勉强维持着她的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一团浓稠而苦涩的棉絮。
这里不是战舰光鲜亮丽的舰桥，也不是充满神秘气息的外星遗迹发掘现场。这里是“希望之星”殖民基地，编号Gamma-7，最底层的环境维护层，确切地说，是主循环水系统B-12段的下方。巨大的金属管道如同巨兽的冰冷血管，纵横交错，紧贴着天花板和墙壁，发出沉闷的、永不停歇的液体奔流声。空间极其逼仄，周玉整个人几乎是蜷缩着，后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金属壁板，膝盖顶着另一根粗大的管道，防护头盔的照明灯是这片幽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光束刺破弥漫的灰尘颗粒，投射在前方一个巨大的、油腻腻的金属法兰盘上。
法兰盘连接处，深色的水渍正缓慢而顽固地向外渗出，滴落在下方一个临时放置的、同样污秽不堪的接水盘里，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的“嗒…嗒…”声。这是她今天的“主菜”——B-12段主供水管道的渗漏点。渗漏本身不算大，但位置刁钻得令人发指，正好卡在几根巨大支撑梁和另一根通风管的夹角里，留给操作的空间比婴儿的摇篮还要狭窄。
周玉深吸一口气，防护服内置的循环风扇发出更响的嗡鸣。她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上半身尽量扭成一个不自然的弧度，好让带着厚厚防护手套的右手能够勉强够到渗漏的法兰盘缝隙。左手则死死抓住头顶一根冰冷的固定支架，维持着这极其别扭且耗费体力的姿势。她摸索着工具箱——一个同样布满刮痕和油污的金属方盒，里面工具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挑出一把特制的加长套筒扳手，费力地将它卡在法兰盘上那颗顽固的螺栓上。
用力。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从脚趾到后颈都在对抗着这狭窄空间带来的物理束缚。扳手纹丝不动。那颗螺栓像是被焊死在了法兰盘上，又像是被这星球的恶劣环境彻底锈蚀成了一体。汗水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神里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她换了个角度，将身体的重量以一种更别扭的方式压上去，再次发力。
“咔！”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脆响。扳手猛地滑脱，巨大的反作用力让周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撞去，沉重的防护服头盔“咚”地一声狠狠磕在背后的管道壁上。沉闷的撞击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眼前瞬间冒出几颗金星。
疼痛让她下意识地闷哼一声。她稳住身体，没有立刻去检查头盔，而是先看向那个法兰盘。渗漏依旧，甚至因为刚才的震动，那“嗒…嗒…”声似乎加快了一丝。那颗该死的螺栓，连位置都没有挪动分毫。
挫败感如同管道里冰冷粘稠的液体，瞬间包裹上来，沉重得让人窒息。她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急促地喘息着，防护服内的循环空气带着一股塑料烧焦的味道。几秒钟的停滞。然后，她抬起没拿扳手的那只手，不是去揉撞疼的后脑勺，而是狠狠地、无声地锤了一下旁边冰冷的管道壁。咚！又是一声闷响，在幽暗的管道深处显得格外孤独。
这该死的螺栓，这该死的管道，这该死的位置！心底无声的呐喊在胸腔里冲撞。为什么？为什么基地的工程师们设计的维护点总是如此反人类？为什么一个小小的渗漏处理起来需要耗费如此巨大的体力、时间和让人发疯的耐心？每一次维修都像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而对手只是几颗生锈的螺栓或者一片老化脆裂的垫圈。
就在这沮丧的念头升起的瞬间，一丝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嗡鸣”在她脑海深处一闪而过。非常轻微，非常短暂，像是老式收音机调频时瞬间滑过的杂音。周玉的动作顿住了。那“嗡鸣”并非声音，更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知。它带来的不是任何实质性的信息，而是一种强烈的、冰冷的、令人心悸的首觉——远离。
远离哪里？远离什么？她不知道。这感觉来得突兀，消失得更快，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瞬间被无尽的黑暗吞没，只留下一点冰冷的余悸在心头扩散。
周玉甩了甩头，试图将这莫名其妙的警兆甩开。她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那片顽固的油污和渗水上。这才是现实。这才是她必须面对的世界。那个一闪而过的“嗡鸣”？大概是缺氧，或者是疲劳过度产生的幻觉。在这不见天日、空气污浊的底层，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她再次调整呼吸，目光落在法兰盘缝隙里渗出的深色液体上。那不仅仅是水，里面混杂着基地复杂循环系统里带出的各种杂质、微生物群落代谢物，甚至可能还有微量的辐射尘埃。每一次渗漏，都意味着宝贵资源的损失，意味着系统效率的下降，意味着像她这样的维护工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危险去弥补。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一粒微小火种，在她疲惫而坚韧的心底燃起。为什么？为什么这些连接件不能设计得更合理一些？为什么更换一个垫圈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为什么不能……简单一点？
这念头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分量。它暂时驱散了刚才的挫败感和那莫名的警兆。周玉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机油和铁锈的空气再次涌入肺腑。她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别扭姿势而酸痛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眼神重新聚焦，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沉静而锐利，牢牢锁定了那颗该死的、锈死的螺栓。
扳手重新卡了上去。这一次，她不再试图用蛮力硬撼。她开始在狭窄得可怜的空间里，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调整着角度，寻找着那可能存在的、最微小的受力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汗水浸透了防护服内层的工作服，紧贴在皮肤上，带来黏腻的不适感。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呻吟和肌肉的酸痛抗议。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扳手与螺栓无声的角力，汗水滴落的频率，以及她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幽闭的管道深处，只有这单调而顽强的声音在回响，对抗着庞大基地的喧嚣和头顶光年之外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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