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穿过黄河时，苏晚正对着窗外的落日发呆。金红的光漫过水面，像给河流镀了层沙枣酱的颜色，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上海的晚霞，还是敦煌的朝阳。她从包里取出那片沙枣叶，叶尖的钢笔字被体温焐得温热，陆承敦煌写的“等你来”三个字，像三颗发着光的星子，嵌在叶脉的纹路里。
邻座的老先生捧着本《莫高窟志》，指着其中一页说：“1948年，有位上海女画家来敦煌，在沙枣林里画了幅《青枫图》，后来不知所踪。听说陆?先生找了一辈子，说那画里藏着两个人的秋天。”苏晚把沈知意的素描本递过去，翻到兰州码头的剪影，老先生忽然睁大了眼：“就是她！这笔触我见过，当年在敦煌博物馆的展柜里，有幅她画的桂花，和这线条一模一样！”
火车抵达敦煌时，正赶上一场风沙。陆承敦煌举着块红丝巾在站台上等，风把丝巾吹得猎猎作响，像面小小的旗帜。“苏晚姐！”她跑过来接过行李箱，指尖带着沙粒的温度，“陆奶奶说你今天到，天不亮就去沙枣林摘了新果，说要给你做沙枣羹。”
车子驶过市区，苏晚看着窗外的街景，忽然发现路边的路灯杆上，都缠着圈桂花绳——是用上海寄来的干桂花编的。“这是去年数字展厅的主意，”陆承敦煌指着那些金黄的绳结，“游客说敦煌的风太硬，得用点软的东西缠着，就像知意先生当年总在画框上系红绸，说‘让画里的树也能感受到暖’。”
到研究院时，陆念枫正坐在院子里的老枫树下择沙枣。老人穿着蓝布衫，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轻扬，手里的沙枣红得像团火。“知意当年总说，沙枣要趁带点涩的时候摘，”她抬头时眼里闪着光，指腹着果蒂处的凹陷，“说这处小坑是给桂花留的位置，等泡在蜜里，就成了‘你中有我’的味道。”
院子里的桂花苗己经长到齐肩高，叶片在风沙里舒展着，叶背的绒毛沾着细沙，像裹了层碎金。陆念枫指着树干上的刻痕：“上个月量了量，比去年长高了三寸，知意先生要是见了，准会说‘这是上海的水土在使劲呢’。”树旁的石桌上摆着个瓦罐，里面是新酿的沙枣酒，封口处盖着片枫叶，是苏晚寄来的那批枫树种长的叶。
傍晚去莫高窟时，夕阳正给红墙镀上金边。郑老先生早己等在第257窟前，手里捧着那本修复笔记。“你看这飞天手里的花，”他指着壁画上的细节，历经千年的颜料依旧鲜亮，花瓣的弧度半像桂花半像沙枣，“陆先生当年总说，这是画师在写两地书，把没说出口的牵挂，都画进了线条里。”
转过回廊时，苏晚忽然看到棵青枫——正是照片里1958年那群年轻人种下的那棵，虽历经风沙，枝干却依旧遒劲。树干上刻着个模糊的“意”字，被岁月磨得浅了，却像颗跳动的心脏。陆承敦煌指着树根处：“去年秋天，我们在这儿埋了罐上海的桂花酱，现在扒开土闻闻，还有甜气呢。”
苏晚蹲下身，指尖抚过那道刻痕，忽然摸到些的东西——是树胶，像树在流泪，又像在微笑。她从包里取出那片上海的枫叶，轻轻贴在刻痕上，枫叶的红与树皮的褐慢慢相融，像两滴终于相遇的墨。
夜里的沙枣林格外安静，只有风穿过枝叶的声响。陆念枫点了盏马灯，灯光漫过挂满红果的枝头，像把星星撒在了树上。“知意先生1947年住在这里时，总说敦煌的夜是‘会呼吸的’，”老人往火塘里添了块枣木，“她说听着沙枣叶的声响，就像听到了上海的雨，滴滴答答都在说‘我在这儿’。”
苏晚把带来的桂花糕摆在石桌上，又倒了杯沙枣酒。酒液里浮着片桂花，是从上海带来的新花，在敦煌的月光里轻轻打转。“陆奶奶，”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揉得软软的，“知意先生画的《青枫图》，是不是藏在什么地方？”
陆念枫笑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卷泛黄的画纸。展开的瞬间，苏晚屏住了呼吸——画里的沙枣林旁，立着棵高大的青枫，树下的两个人影正弯腰捡枫叶，远处的莫高窟檐角，挂着盏桂花形状的灯笼。画的角落写着：“1950年秋，与?同植，待来年桂香满枝。”
“陆先生临终前说，”陆念枫的指尖划过画中人的背影，“这画要等上海的桂花飘到敦煌那天，才肯给人看。现在好了，你带着桂花来了，它也该见见光了。”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马灯的光晕晃了晃。苏晚看着画里的青枫，又看看窗外的老枫树，忽然明白——有些路看着远，其实早被牵挂铺成了坦途；有些等待看着长，其实早被岁月酿成了重逢。就像此刻，上海的桂花落在敦煌的酒里，敦煌的沙枣甜进上海的糕里，而那些藏在画里、树里、心里的思念，终于在这个秋夜，长出了圆满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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