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在上海住到腊月初,美术馆的跨年展己经布得差不多了。展厅中央搭起座玻璃回廊,一侧挂着沈知意在上海画的《沪上桂语》,另一侧是陆?在敦煌修复的壁画残片,中间悬着条长长的宣纸,上面拓着两地七十年间的雨水印——从1952年沈知意画稿上的雨渍,到1978年陆?笔记里沾着的敦煌雨痕,再到去年苏晚在木门上拓下的水纹,层层叠叠,竟在宣纸中央晕出朵半开的莲。
“是馆长发现的,”策展人用手指点着宣纸中心,“前天下雨,廊顶漏了滴雨,正好落在莲心位置,你看这颜色,比周围深了些,像被谁点了笔花蕊。”苏晚凑近了看,那滴新雨晕开的墨色里,竟裹着点细碎的金粉,和《沪上桂语》里桂花的金,是同一种暖。
她忽然想起陆念枫说过,沈知意调颜料时爱往墨里掺点桂花碎,“说这样画出的雨,落在纸上会带着香”。此刻看着宣纸上的莲,倒像是七十年的桂香顺着雨丝淌过来,在时光里结了朵花。
展厅角落摆着台旧打字机,是从沈知意当年任教的美术学校找来的。键盘上的“A”键有些凹陷,校史管理员说,沈知意总爱用这个键打“敦煌”的“敦”,“她教学生画敦煌壁画,说‘写这个字时要慢,像在沙里埋种子’”。苏晚试着按了下“A”键,弹起时带起层细灰,落在旁边的稿纸上,竟拼出个极小的“沙”字。
“郑老先生昨天寄来个包裹,”策展人递给她个牛皮纸包,拆开时飘出片干枯的沙枣叶,夹在本泛黄的练习册里。是沈知意的学生当年的课堂笔记,其中一页画着幅小画:敦煌的沙丘上站着个穿旗袍的女子,手里举着支上海的钢笔,笔尖正往沙里滴墨水,墨滴落地的地方,长出棵青枫。
笔记旁写着行小字:“沈先生说,笔尖的墨会发芽,上海的笔能在敦煌种出树。”苏晚摸着那行字,指腹蹭过纸面凹凸的纹路,忽然想起陆承敦煌在沙枣林里画的桂花,原来有些种子,早在七十年前就被笔尖的墨埋下了。
腊月初八那天,上海飘起了雪。苏晚去弄堂口的老字号买腊八粥,排队时听见前面两个老人在说沈知意。“她当年总来买糖粥,”白发阿婆拄着拐杖,指着柜台后的糖罐,“说要带罐桂花糖去敦煌,‘让陆先生修壁画时,嘴里能尝到点甜’。”旁边的老伯接话:“后来听说她真寄了,陆先生收到时糖块化了半罐,把包装纸都染成了金的,现在那纸还在敦煌的纪念馆里呢。”
苏晚买了两碗粥,往沈知意旧居的门楣去。雪落在门楣的青枫木雕上,把枝桠间的朱砂衬得更艳,像点在雪地里的火苗。她把其中一碗放在老地方,正要转身,发现雪地上有串新踩的脚印,从弄堂口一首延伸到门楣下,脚印边散落着几粒沙枣核——和陆承敦煌照片里的沙枣核,大小一模一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陆念枫发来的视频。镜头里,敦煌的党河结了层薄冰,陆承敦煌正用那支竹笔在冰上写字,笔尖划过冰面的声音咯吱响,像在拆封封旧信。“苏晚姐你看,”小姑娘举着笔笑,“冰底下有鱼在游,我写‘上海’,它们就往字这边凑,是不是认识这两个字呀?”
视频里忽然传来陆念枫的声音:“敦煌今天也下了雪,青枫树上的雪掉下来,砸在去年你画沙枣叶的宣纸上,墨痕晕开了,倒像是树在纸上长了新枝。”苏晚看着屏幕里飘落的雪花,忽然发现上海的雪和敦煌的雪,在镜头里打着旋儿落下的模样,竟是一样的轻。
从上海回敦煌那天,美术馆送了套复刻的《雾中船》画稿。苏晚把画稿铺在火车的小桌上,看着党河上的纸船在雾里漂,忽然注意到船尾的水纹里,藏着行极小的字——是用朱砂写的“1956.冬”。她翻出陆?的修复笔记,正好在1956年冬天的那页,看到句“今日党河结冰,见纸船冻在冰里,船头鸽子的翅膀上,落了片桂花”。
原来沈知意画纸船时,陆?正在冰上看着它;原来未完成的画里,早有双眼睛在等它靠岸。
火车进甘肃地界时,窗外的沙丘渐渐多起来。苏晚拿出那支竹笔,在画稿的空白处补画了只纸船,船头也画了只鸽子,翅膀上写着“春”字。笔尖的墨混着火车摇晃时溅出的茶水,晕开的痕迹竟和沈知意画的水纹接在了一起,像两只船在雾里遇见,轻轻碰了碰船头。
陆念枫和陆承敦煌在敦煌站接她,小姑娘怀里抱着个陶罐,“是郑爷爷腌的沙枣酱,说让你抹在上海带回来的桂花糕上吃”。陆念枫手里提着个布包,打开是块新做的青枫木雕,“照着上海门楣上的样子刻的,你看这枝桠,比原来多了个分叉,像在往东边伸”。
修复室的窗台上,摆着盆刚抽芽的植物,是陆承敦煌用上海带来的桂花籽种的。“发了三棵芽,”小姑娘数着嫩芽,“郑爷爷说,一棵叫‘沪’,一棵叫‘敦’,中间那棵叫‘和’。”苏晚凑近了看,发现盆土表面铺着层上海的梧桐叶碎,叶尖沾着点敦煌的沙,像两地的土在根须下握了手。
傍晚去沙枣林时,青枫树上挂满了红绸带,是来看展的游客系的。有根绸带上写着“愿墨香永不干”,旁边系着根上海带来的丝巾,印着敦煌的飞天图案。陆承敦煌踮着脚往树上系新画的桂花,说“让树带着画长,明年开花时,就成了真桂花”。
苏晚坐在沙枣树下翻那本学生笔记,夕阳透过枝桠照在纸上,把“上海的笔能在敦煌种出树”那句话映得发亮。她忽然看见笔记最后一页夹着张照片,是1957年的沈知意和陆?,在敦煌的青枫树下站着,沈知意手里举着支竹笔,陆?捧着罐上海的颜料,两人中间的地上,画着道弯弯的线,像条连接两地的河。
“这是郑爷爷找到的,”陆念枫坐在她身边,“说当年拍照时,知意先生正用朱砂在线上点圆点,说‘这是邮戳,让河变成邮路’。”苏晚数着照片上的圆点,不多不少,正好七个,像北斗星的形状,在地上铺成条回家的路。
暮色漫上来时,沙枣林里的风带着暖意。苏晚拿出那支竹笔,在青枫树的树干上轻轻划了道痕,陆念枫和陆承敦煌也跟着划,三道痕在树干上凑成个“春”字。树皮下渗出点黏黏的汁液,沾在笔尖上,像树在回应他们的字。
回到修复室,苏晚把上海带回来的画稿和陆?的笔记放在一起。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画稿和笔记的重叠处,映出只模糊的鸽子影,翅膀展开的形状,正好罩住“上海”和“敦煌”两个字。她忽然明白,那些流动的墨香从不是单方向的——上海的颜料往敦煌的沙里渗,敦煌的沙往上海的墨里钻,就像两棵树的根在土里缠在一起,枝桠在云里碰在一起,从来都是你往我里去,我往你里来。
桌上的沙枣酱罐子没盖严,甜香漫出来,和上海桂花糕的香缠在一起,在空气里织成张软乎乎的网。陆承敦煌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支竹笔,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圆,像枚刚盖好的邮戳,盖在“春天”两个字的中间。
苏晚看着那枚墨色的邮戳,忽然想起沈知意画集里那句没署名的题跋:“墨是活的,会走,会等,会在时光里开花。”此刻窗外的党河冰面下,该有鱼在数着春天的日子;上海弄堂的青枫木雕上,该有朱砂在雪化后发亮;而那些藏在墨痕里的思念,正顺着即将抽芽的枝桠,往每个等待的人心里,慢慢长过去。
夜渐渐深了,修复室的灯光在宣纸上投下圈暖黄的光晕,把“上海”与“敦煌”的字迹裹在中间,像被时光轻轻抱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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