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那日，敦煌落了场罕见的雨。雨丝斜斜打在青枫树叶上，把红绳洗得发亮，那片半透明的金桂花瓣浸了水，倒像是重新染上了些江南的潮气。苏晚蹲在树下捡被打落的沙枣花，忽然发现树根处的泥土里，混着些细碎的金粉——是去年补壁画时溅落的，竟被雨水泡得洇开，在泥地上晕出淡淡的光晕，像幅被打湿的小画。
陆承敦煌举着片巨大的梧桐叶跑过来，叶面上盛着几颗圆润的雨珠。“苏晚姐你看，”她把叶子凑到苏晚眼前，“水珠里有云在动，像沈奶奶画里的雾。”苏晚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果然见雨珠里浮着朵小云，随着叶子的晃动轻轻游移，倒真有几分《雾中船》里江面的朦胧。
这时陆念枫拿着本旧相册从屋里出来，塑料封皮被雨水打湿，泛着层水汽。“刚整理郑爷爷寄来的东西，翻到这个，”他翻开相册，里面贴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1956年的上海码头，沈知意站在跳板上挥手，怀里抱着个画筒，筒身上缠的蓝印花布被江风吹得扬起一角，正好遮住了陆?的半张脸，只露出他手里提着的铁皮罐，罐口塞着团沙枣枝，枝桠间还挂着片新鲜的桂叶。
“背面有字，”陆念枫指尖点向照片背面，是沈知意的笔迹：“陆?说敦煌的沙要趁雨季埋下，来年能长出带金粉的花。今日带了罐上海的土，让他掺在青枫树下——说这样树能长得快些，早日报平安。”苏晚抬头看向青枫树，树影在雨雾里轻轻摇晃，倒像是在回应七十年前的约定。
雨停时，党河的水涨了半尺，浑浊的浪涛里卷着些新抽的芦苇芽。有个扛着相机的年轻人站在河岸边，镜头对着水面不住按动快门。“是来拍汛期的，”守河的老人说，“这后生的外公，当年跟着陆先生修过临水的壁画，总念叨说‘党河涨水时，浪头的形状和黄浦江的潮很像，都是墨色的，能载着念想跑’。”
年轻人听见这话，转过身来笑：“我外公说，当年沈先生寄来的画里，总在水纹处多抹层淡墨，说‘这样敦煌的水就认得出上海的浪’。”他举起相机给苏晚看刚拍的照片：浪尖上漂着片沙枣叶，叶尖沾着点金粉，在阳光下亮得像粒星子，“您看，这叶尖的方向，不正对着上海吗？”
入梅的消息从上海传来时，苏晚正在修复室给新到的矿物颜料分类。郑老先生的电话打进来，背景里是淅淅沥沥的雨声：“知意当年的画案找着了，在阁楼角落积着灰呢，桌腿缝里卡着些沙粒，洗出来竟混着点金箔渣——想来是陆?寄的颜料，被她碾碎了拌在墨里。”
“桌板上还有道刻痕，”郑老先生的声音带着笑意，“像棵没长全的树，左边枝桠写着‘敦’，右边写着‘沪’，刻痕里还嵌着片干花，我让学生拿去化验，说是沙枣花和桂花的混种，不知道当年是谁种的。”苏晚握着电话走到窗边，看见青枫树上的红绳被风吹得绷紧，绳头的桂花瓣正对着东方，像在朝那棵刻在桌板上的树点头。
芒种那天，上海寄来批新复刻的颜料，其中赭石色的罐底，贴着张小小的标签：“复刻1955年沈知意配方，内含敦煌鸣沙山石英砂3.7克，上海龙华桂花研磨粉1.2克”。苏晚打开罐子时，粉末扬起的瞬间，竟飘来股极淡的甜香，像是沙枣花和桂花在空气里撞了个满怀。
陆承敦煌用新颜料在党河边的石头上画画，画的是两条鱼，一条鳞上沾着沙粒，一条鳍边带着花瓣，在浪花里并排游着。“老师说，鱼能顺着水游很远，”小姑娘把石头放进河里，“让它们替沈奶奶和陆爷爷看看，现在两地的水，早就连在一起了。”
石头漂远时，苏晚忽然发现水面上的涟漪，正一圈圈往外扩，把青枫树的影子、修复室的灯光、还有天边的晚霞，都揉进了同一个圆里。就像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墨痕、沙粒、花叶，终有一天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汇成片无边无际的水域，载着所有未说出口的惦念，慢慢流向该去的地方。
傍晚整理沈知意的信札时，苏晚在最后一页发现张被水洇过的便签，字迹己经模糊，只隐约看得出“汛期”“共饮”几个字。窗外的党河还在涨水，哗哗的水声里，仿佛能听见七十年前的对话——或许是沈知意在上海的雨夜里，对着信纸说“敦煌的水今天也涨了吧”，而陆?在莫高窟的油灯下，正往颜料里掺着新收的沙：“等水退了，就把你的桂花种在河边。”
陆念枫端来两碗刚煮好的茶，碗沿还冒着热气。“郑爷爷寄的桂花茶，”他把其中一碗递给苏晚，“说这茶里的桂花，是当年沈先生种的那棵树上结的，用敦煌的沙土培过根。”苏晚抿了口茶，甜香漫过舌尖时，忽然尝到点极淡的涩，像混着些细沙——想来是当年培土的沙粒，终究跟着花香，落进了七十年后的茶碗里。
月光爬上青枫树时，红绳上的桂花瓣己经干了，却比从前更亮，像镀了层月光的金。陆承敦煌在树下铺了张宣纸，用今天新到的赭石色画月亮，画着画着忽然停笔：“苏晚姐，你看墨里有星星。”苏晚凑过去看，果然见颜料未干的地方，嵌着些细碎的闪光点，是鸣沙山的石英砂在月光下亮了起来，像把天上的星子，都收进了这碗从敦煌到上海的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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