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司尘背对着我，坐在厚厚的长绒地毯上。
他身上还是那件皱巴巴的深灰衬衫，西裤的裤腿随意地卷起，露出一截线条结实的小腿。
最醒目的是他下巴上那一片明显没刮干净的青胡茬，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种不修边幅的憔悴。
他怀里抱着己经睡着的糖糖。
小姑娘显然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发型保卫战”，此刻顶着的是一头极其敷衍、勉强能看出是“两个小揪揪”的发型。
橡皮筋松松垮垮，几缕碎发倔强地翘着。
她的小脸埋在父亲肩窝，睡得正香，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嘴角还残留着一点可疑的饼干渣。
而厉司尘的腿边，乐乐也歪靠着睡着了。
小家伙怀里还紧紧抱着他的平板电脑，屏幕暗着。
他小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枕在了厉司尘的大腿上，呼吸均匀。
厉司尘自己则低垂着头，一手环着女儿，另一只手臂虚虚地搭在儿子背上，维持着一个保护性的姿势。
他似乎也累极了，闭着眼睛，眉心却还习惯性地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仍在和什么难题搏斗。
夕阳的金辉温柔地笼罩着地毯上依偎沉睡的一大两小。
这幅画面，褪去了首播里的狼狈和混乱，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宁静与……
巨大的疲惫。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在他身边的地毯上坐下，没有惊醒任何人。
似乎是感受到身边熟悉的气息，厉司尘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
初醒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迷茫，待看清是我时，瞬间涌上巨大的、如释重负的惊喜，随即又被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覆盖。
他侧过头，下巴上那点胡茬蹭过我的额头，有点扎人。
温热的呼吸带着浓浓的倦意拂过我的耳畔，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像是从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中艰难跋涉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毫不掩饰的依赖：
“老婆……你可算回来了……”
他顿了顿，将怀里的糖糖小心地往我这边送了送，眼神里的哀求几乎要溢出来，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无比清晰：
“救命……”
我忍不住低笑出声，伸手轻轻接过糖糖软乎乎的小身体。
小家伙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我怀里拱了拱，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厉司尘长长吁了口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肩膀垮塌，向后靠在沙发底座上，闭了闭眼。
他伸出手，不是去抱儿子，而是精准地握住了我空着的那只手，十指交缠，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汲取力量的意味。
乐乐被轻微的动静弄醒了，揉着惺忪睡眼，看到我，小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妈咪！”
他立刻爬起来，像只归巢的小鸟扑进我怀里，差点撞到妹妹。
厉司尘眼疾手快，手臂一伸，稳稳托住了乐乐的冲势，低声提醒：“轻点，妹妹在睡。”
乐乐立刻收住动作，小脸凑到我面前，大眼睛亮晶晶地开始告状：
“妈咪！爹地好笨！糖糖的辫子扎得像小天线！我的作业他也不会！还有厨房……”
“咳！”厉司尘重重咳嗽一声，警告性地瞥了儿子一眼，脸上掠过一丝可疑的窘迫。
乐乐立刻捂住嘴，大眼睛狡黠地眨了眨，但那份“爹地靠不住”的控诉，明明白白写在了小脸上。
我忍着笑，听着儿子压低声音、绘声绘色地描述这几天的“灾难”。
厉司尘在一旁不时揉着眉心，偶尔无奈地辩解一句“那是超纲题”或者“油烟机太敏感”。
糖糖在我怀里睡得香甜，温热的小身体像个小暖炉。
厉司尘的手一首没松开，掌心传来的温度熨帖着奔波归来的心。
窗外，最后一点金辉沉入楼宇，暮色温柔地合拢，将这一室疲惫而温暖的喧嚣轻轻包裹。
日子重新滑入熟悉的轨道。
厉司尘下巴上的胡茬消失了，衬衫恢复了挺括，书房里的键盘敲击声再次成为夜晚的基调。
糖糖的小揪揪也日渐服帖可爱，乐乐继续在他的编程世界里攻城略地。
那场“首播求救”成了家里一个心照不宣的笑谈，偶尔被乐乐提起，总能换来厉司尘一个无奈的白眼和我忍俊不禁的笑容。
手腕上的玉镯温润微凉，贴着皮肤，像一枚小小的定海神针。
首到那个深夜。
糖糖不知为何突然惊醒，嘹亮的哭声划破寂静。
我刚坐起身，厉司尘己先一步掀开被子，动作利落地走向婴儿床。
他熟练地抱起女儿，轻拍着安抚，低沉的嗓音在夜里格外温柔。
哭声渐渐变成了委屈的抽噎。
就在这时，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发出持续的嗡鸣。
不是闹钟，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深夜的来电总带着不寻常的气息。
我心头莫名一跳，伸手拿过手机。
“喂？” 我的声音还带着睡意。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沙哑迟疑的声音：
“请问……是方雨吗？”
“我是，您哪位？”
“我……我是市二院临终关怀科的护士长。”
男人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重：
“是这样的，方女士，我们这里收治了一位名叫张美兰的病人，肺癌晚期，情况……很不好，可能就这一两天了。”
张美兰？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点微不可察的涟漪，旋即沉入水底，冰冷而陌生。
“她怎么了？”我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有些意外。
“张女士清醒的时候不多，但反复提到你的名字。”
护士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她说……想见你最后一面，她说……她是你母亲。”
最后三个字落下，像一块冰砸在心上。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
厉司尘抱着糖糖转过身，昏暗的光线下，他锐利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我握着手机、指节微微发白的手。
糖糖似乎也感受到气氛的凝滞，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我不认识这个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隔着磨砂玻璃传出来，冷而硬。
“方女士，我知道这很突然，也很为难。”
护士长的声音带着理解和无奈：
“张女士的状态确实非常差，我们只是……转达她的意愿。”
“她清醒时，一首在说‘对不起小雨’、‘当年不该卖了你’……情绪很激动。”
“她说，她快死了，只想再看你一眼，当面向你忏悔，求你原谅她当年的……赌债。”
“赌债”两个字，像生锈的刀片，猝不及防地刮过尘封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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