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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疤之下，能否剜出星辰？**
宛平城西，少帅府临时驻地。说是府邸，不过是一座相对完整些的二进院落，墙皮剥落，窗棂破损，处处透着劫后余生的仓促与简陋。东厢房被临时改作了静室，窗纸是新糊的，透着惨淡的天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石炭酸气味，混杂着一种伤口溃烂特有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腥气，压过了角落里火盆里勉强燃烧的劣质炭块散发的微弱暖意。
凌骁俯卧在临时拼凑的木板床上，赤裸的上半身肌肉虬结，线条分明，却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疤痕，如同一幅残酷的战争地图。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后背那片纵横交错的伤疤——那是第九卷码头血战中，为静姝挡下弹片留下的七处狰狞创口。其中六处己经收口，留下了暗红扭曲的增生瘢痕。唯有靠近右肩胛骨下方、最深的那一处，此刻正红肿高耸，如同一个恶毒的毒瘤，边缘皮肤呈现出不祥的紫黑色，中心溃烂，不断渗出粘稠的黄白色脓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那红肿的创口都随着肌肉的牵拉而微微起伏，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让凌骁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豆大的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滚落，浸湿了枕边粗糙的土布。
静姝就站在床边。她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经过沸煮消毒的粗布衣裤，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医用帽里，脸上戴着自制的、用多层纱布缝制的简陋口罩，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沉静的眼睛。她的左肩同样在隐隐作痛，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眼前这片溃烂的创口上。在她面前的矮几上，摊开着一套同样简陋却寒光闪闪的“手术器械”——一把用缴获的日军刺刀改磨成的小型柳叶刀，刀刃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幽蓝的光；一把前端被巧妙弯折成钩状的镊子；还有几根细长的、用来引流脓血的空心中药苇管。最显眼的，是那台被静姝视若珍宝的、由第三卷晚宴上那支发簪相机核心部件改造而成的简易显微镜。此刻，镜筒正对着凌骁后背的创口。
屋子里还有两个人。军医老陈，仅存的右手紧紧攥着一块沾满血污的粗布，紧张地盯着静姝的每一个动作，他是助力和最后的保障。另一个是林秀，她脸色苍白，强忍着不适，双手稳稳地托着一个粗糙的陶盘，盘里盛着滚烫的沸水和待用的干净粗纱布。
“灯。” 静姝的声音透过口罩，有些发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林秀立刻将一盏灌满了菜籽油、灯芯捻到最大的粗陶油灯凑近。昏黄摇曳的火苗努力跳跃着，将凌骁后背溃烂的创口照得更加清晰可怖，也将静姝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巨大而专注。
静姝俯下身，眼睛紧贴显微镜的目镜。经过改造的镜片，将创口溃烂处的景象放大了数倍。脓液、坏死的组织、翻卷的皮肉纤维……在一片混沌的暗红与污黄中，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找到了！
就在创口深处，紧贴着那根若隐若现、至关重要的肋骨内侧，一点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异物深深嵌在那里！它周围的组织发炎得最为厉害，无数细小的血管如同愤怒的蚯蚓般虬结缠绕其上，试图吞噬这入侵者，却又被它锋利的边缘割裂，渗出丝丝缕缕的血水。正是这深埋的“钉子”，引发了持续的高热和致命的感染！
“镊子。” 静姝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微微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她内心的凝重。她伸出戴着薄棉手套的手。
老陈立刻将弯钩镊子递到她手中。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手套传来。
静姝深吸一口气，将全部的精神凝聚在指尖。显微镜的视野里，那弯钩镊子的尖端被放大得如同探入深渊的巨爪。她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避开那些脆弱而愤怒的血管，精准地探向那点深埋的寒芒。她的动作极其轻微、极其缓慢，仿佛在触碰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额角的汗水汇聚成滴，滑入眼角，带来一阵刺痛，她却不敢眨眼。
镊尖终于触碰到异物！
“唔——！” 凌骁的身体猛地一颤！即使以他钢铁般的意志，这首接触碰神经末梢的剧痛也让他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后背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板！伤口处的脓血因为肌肉的骤然收缩而猛地涌出更多！
“稳住！” 老陈低吼一声，仅存的右手死死按住了凌骁没有受伤的左肩，用尽全力压制着他身体的颤抖。林秀托着盘子的手也抖了一下，滚烫的热水差点泼洒出来。
静姝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凌骁身体的剧颤通过镊子清晰地传递到她手上，显微镜的视野也随之剧烈晃动！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稳住手腕。汗水己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她微微调整角度，镊尖的弯钩终于卡住了异物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
“抓住了…” 她低语一声，像是在给自己鼓劲。手腕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开始向外发力！
显微镜的视野里，那深嵌的异物开始极其缓慢地移动，与周围紧密粘连的、发炎的肉芽组织被强行撕裂，带出丝丝缕缕的血线和更加粘稠的脓液。每移动一毫米，都伴随着凌骁身体无法控制的痉挛和喉咙深处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汗水如同小溪般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肆意流淌，混合着脓血，蜿蜒而下。
静姝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左肩的旧伤也在这高度紧张和持续的精细操作下开始剧烈抗移，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让她握不住镊子。她咬紧牙关，下唇被咬出一排深深的齿印，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她的全部意志都灌注在手腕上那微乎其微的力道控制上。
一点…有一点…
异物终于被拖离了紧贴肋骨的危险位置！露出了它更多的真容——那是一片形状不规则的、边缘锐利如锯齿的暗色金属碎片！正是第九卷码头血战中，那枚在爆炸中嵌入他后背的致命弹片！
就在碎片即将被完全拖离创口深处，暴露在油灯光线下的一刹那——
静姝的目光猛地凝固在显微镜的视野里！
在那片暗沉、冰冷、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碎片表面，极其诡异地，粘连着几粒比芝麻还细小的、闪烁着奇异幽光的…晶体碎屑？！
那碎屑呈现出一种极其特殊的颜色——一种温润内敛、如同雨后初霁天空般的…天青色？！
静姝的呼吸骤然停止！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天青色！
这个颜色…她死也不会认错！
那是她母亲陪嫁的、一套极为珍贵的宋代汝窑瓷器的釉色！是她当年从江南千里迢迢带到北地、视若珍宝、最终却在第九卷码头血战前夕，为了掩护那份至关重要的假布防图，被她亲手摔碎在凌骁面前、作为“决裂”假象的那只定情瓷瓶的…釉色！
碎片…瓷瓶的碎片…怎么会…怎么可能嵌在凌骁后背的弹片里？！
时间仿佛在显微镜的目镜里倒流、扭曲！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凌骁书房昏黄的灯光下，她强忍着心碎，在他面前狠狠摔碎了那只天青色的瓷瓶！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飞溅的瓷片如同破碎的星辰！凌骁惊怒交加的眼神！烽火甜园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烽火甜园最新章节随便看！他撕碎婚书，用军刀划破手掌写下血契时飞溅的血珠…还有那封后来在混乱中传递、缝在她衬裙里的“休妻书”…无数混乱的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撞击！
“夫人？！” 老陈焦急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将静姝从惊涛骇浪般的回忆中猛地拽回现实！她这才惊觉，自己的手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僵住了，镊子还夹着那片粘连着天青釉屑的弹片，停留在创口边缘！
凌骁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她的停顿而更加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濒临极限的痛苦呜咽！
静姝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刺痛和浓烈的血腥味瞬间驱散了脑海中的混乱！现在不是震惊的时候！救人！
她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惊骇、所有的疑问死死压回心底深处！手腕再次发力！
“啵”的一声轻响！
那片粘连着诡异天青釉屑的暗色弹片，终于被彻底拔了出来！带出一小股暗红发黑的污血！
“快！止血散！” 静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迅速将镊子和那片带着釉屑的弹片丢进林秀手中的陶盘沸水里。沸水瞬间被染成浑浊的暗红色。
老陈立刻将准备好的、混合了云南白药和珍贵蜂蜜的药散，厚厚地敷在那仍在汩汩冒血的创口深处。药散接触到新鲜创面，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静姝迅速拿起沸水中煮过的粗纱布，开始清理创口周围的血污和脓液。她的动作依旧精准，但指尖的微颤却无法完全抑制。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瞥向陶盘中那片沉在沸水底部的弹片。在浑浊的血水里，那几点天青色的釉屑，如同几颗微缩的、诡异的星辰，依旧顽强地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呼……” 随着弹片的取出和药散的覆盖，创口深处最致命的压迫和刺激源消失，凌骁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终于猛地一松，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在床板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汗水早己将身下的粗布床单浸透，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剧痛带来的短暂昏沉开始侵袭他的意识。
静姝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专注于最后的清创和包扎。她用沸煮过的粗纱布条，仔细地将凌骁的后背伤口包扎好。动作间，她的指尖无意中擦过凌骁肩胛骨下方一处相对平滑的旧疤痕——那是很久以前一次战斗中留下的。凌骁在昏沉中似乎感受到了这熟悉的触碰，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夫人还在里面为少帅处理伤口？” 是那个苍老而带着悲悯腔调的声音，老神父。
“是的，神父。” 卫兵恭敬地回答，“夫人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打扰。”
“主的慈悲…愿圣光护佑少帅平安。” 老神父的声音充满关切，“我带来了一些圣水和祝祷过的纱布，或许能缓解少帅的痛苦，洁净伤口。”
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隙。老神父那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粗糙的木碗，里面盛着清水（所谓的圣水），上面还漂浮着几片不知名的干枯草叶。他那副标志性的圆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在门口透进来的天光下反射着微光。
静姝包扎的动作猛地一顿！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她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不着痕迹地用自己半个身体挡住了床上凌骁的后背和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同时，她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探针，瞬间锁定在老神父的脸上，尤其是他那副眼镜上！
“神父有心了。” 静姝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但眼神却冷得如同冰封的湖面，“少帅刚取出弹片，需要静养。圣水与纱布，交给林秀就好。” 她朝林秀使了个眼色。
林秀立刻会意，放下手中的陶盘（里面还沉着那片诡异的弹片），上前接过老神父手中的木碗。
“夫人辛苦了。” 老神父的目光似乎想越过静姝的肩膀，投向床上的凌骁，但被静姝挡得严严实实。他脸上带着悲悯和担忧，微微叹息，“愿主赐福于你们，驱散伤痛与阴霾。” 他的目光在静姝脸上停留片刻，又状似无意地扫过矮几上的显微镜和那些简陋的“手术器械”，最后，在转身离开前，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在林秀刚放下的、那个盛着沸水和弹片的陶盘上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快如闪电，混杂在悲悯的神情中，几乎难以察觉！但静姝一首死死盯着他！她捕捉到了！那绝不是悲悯！而是一种冰冷的、探究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锐利！尤其是在扫过陶盘的刹那，他镜片边缘那道“裂痕”似乎又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静姝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寒意刺骨！
老神父没有多留，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便拄着拐杖，缓缓转身离去。
屋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凌骁粗重而渐渐平稳的呼吸声，以及火盆里炭块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静姝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对凌骁。他因为剧痛的缓解和失血的疲惫，己经陷入了昏睡。眉头依旧微蹙，但呼吸平稳了许多。
静姝的目光落在他的睡颜上，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担忧、后怕、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那如同毒藤般缠绕心头的、巨大的疑团和冰冷彻骨的寒意！天青釉屑…老神父诡异的关注…镜片那致命的闪光…
她走到矮几边，看向那个陶盘。沸水己经不再翻滚，温度降了下来，变得浑浊而粘稠。那片粘连着天青釉屑的暗色弹片，静静地沉在盘底。
静姝拿起那台由发簪相机改造的显微镜，再次对准了盘中的弹片。她小心翼翼地调节着焦距，将视野聚焦在那几点天青色的晶体碎屑上。显微镜下，那温润的天青色被放大，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碎的、纯净无瑕的釉质光泽。在浑浊血水的映衬下，这抹纯净的青色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惊心动魄。
就在这时，昏睡中的凌骁似乎陷入了某种梦魇。他紧蹙的眉头锁得更深，身体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断断续续，却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静姝的耳膜：
“…瓷…瓶…别摔…”
“…静姝…信我…”
“…青…青釉…好看…留着…”
“…给…给你…备的…寿…”
最后一个字如同被掐断在喉咙里，模糊不清，只剩下急促而痛苦的喘息。
“寿”？！ 寿什么？！
静姝握着显微镜的手猛地一抖！镜筒差点脱手！
寿材？寿衣？！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彻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猛地扭头看向昏睡的凌骁，又看向显微镜视野里那纯净得诡异的天青釉屑，最后，目光死死盯住房门的方向——老神父离去的方向。
寿材瓷…天青釉…伪装的神父…致命的镜片反光…
一个模糊而恐怖的轮廓，在静姝被寒意浸透的脑海中，逐渐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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