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那场雨,下得像要把天地间的一切都冲碎。豆大的雨珠砸在“食为天”的油布幌子上,噼啪作响,混着兵刃交击的脆响、桌椅翻倒的钝响,还有小顺子闷哼着倒下的声音,在林悦脑子里反复炸开。她最后看见的,是萧景珩一身玄色朝服被雨水浸透,墨发贴在汗湿的额角,握着剑的手稳如磐石,将她护在身后的背影。再睁眼时,雨停了,血腥味和油烟气被一股清苦的檀香取代,雕花窗棂外是层叠的宫檐,飞翘的角上挂着铜铃,风一吹,叮铃铃地响,安静得让人心慌。
听竹轩的雕梁上描着缠枝莲,廊下的湘妃竹帘垂得整整齐齐,连阶前的青苔都像是被人精心打理过。可林悦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是穿着绫罗绸缎却扎了满背的刺。她宁可蹲在“食为天”后厨的灶台前,闻着呛人的柴火烟,听着街上小贩的吆喝。宫人们看她的眼神总带着三分探究七分忌惮,那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得她坐立难安。有回掌事嬷嬷带着几个宫女来铺陈新贡的云锦褥子,被她一把掀了:“拿走拿走!软趴趴的跟棉花糖似的,躺上去能硌得人骨头疼!” 嬷嬷吓得脸都白了,她却转身从自己包袱里翻出块靛蓝粗布,往榻上一铺,拍得震天响:“这才叫舒坦!”
这话传到萧景珩耳里时,他正在御书房对着河工贪墨案的卷宗发愁。案上堆叠的文书比砚台还高,每张纸上的墨迹都像浸了水的墨团,晕开的笔画里藏着数不清的猫腻——江南河道总督的账本上,一笔“岁修银”的去向写得含糊其辞,底下却附着苏州织造府新送的云锦单子;漕运衙门的报功文书里,赈灾粮的数目凑得整整齐齐,可附页的领粮名册上,十几个名字的字迹竟出自同一人之手。他捏着狼毫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听到侍立的内侍回报林悦的“壮举”,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勾了勾:“随她。” 顿了顿又添了句,“把库房里那批蜀锦收起来,别再往听竹轩送。”
深夜的东宫总是静得可怕,只有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萧景珩踏着露水走过抄手游廊,远远就看见听竹轩的窗纸上透着昏黄的光,像茫茫夜色里一盏执拗的灯。他放缓了脚步,听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大概是林悦又在翻那些被她堆在墙角的风物志,书页翻动的声音里,还混着她时不时的嘟囔:“这江南的醉蟹看着就寡淡,哪有俺们青阳县的糟蟹入味……”
他推门进去时,果然看见她盘腿坐在榻上,怀里抱着本《淮扬食录》,嘴里还叼着颗晒干的梅子。见他进来,她“噌”地跳起来,怀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像只炸了毛的野猫,手往后腰一摸——那里常年别着根擀面杖,是她从“食为天”带出来的唯一物件,枣木的,被她磨得油光锃亮。“你进来干啥?敲门不会吗?” 她梗着脖子瞪他,可烛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耳尖悄悄泛起的红。
萧景珩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指尖划过书页上“拆烩鲢鱼头”的批注,那上面被人用炭笔潦草地画了个叉,旁边写着“瞎讲究”三个字。他把书放回桌上,淡淡道:“孤饿了。”
林悦翻了个白眼,转身往小厨房去,嘴里骂骂咧咧:“就你金贵,深更半夜还得伺候你这张嘴!” 可灶台上的铁锅被她烧得通红,猪油下锅时“滋啦”一响,葱姜蒜的香味立刻漫了出来。她从坛子里舀出两大勺自己腌的豆瓣酱,又切了把翠绿的蒜苗,最后从竹篮里抓出把面条,甩进沸水锅里。不多时,一碗红亮亮的燃面端了出来,面上卧着个金黄的荷包蛋,豆瓣酱的咸香混着蒜苗的辛辣,首冲鼻腔。
萧景珩坐在那张铺着粗布的小桌前,桌上的粗瓷碗边缘还有个小豁口。他拿起筷子,挑起面条时,酱汁顺着面条往下滴,滴在桌面上,林悦眼疾手快地抽过块抹布擦了擦,嘴里还在碎碎念:“吃个饭都不利索……” 他却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得仔细,荷包蛋的蛋黄流出来时,他甚至会用筷子把那点金黄的液汁拌进面条里。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朝堂上的锐利锋芒,此刻都藏进了眼角的细纹里,只剩下被烟火气熏出来的柔和。
“案子……” 林悦蹲在灶台边添柴,火光映得她脸颊发烫,“有眉目了?” 话刚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赶紧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火星“噼啪”往上窜,“俺就是听墙角听来的,前儿个听小太监说啥‘河道’、‘账本’的,随口问问。”
萧景珩放下筷子,碗底干干净净,连点酱汁都没剩下。他抬头看向她,烛火在他眸子里明明灭灭:“江南那边送来了新的供词,总督府的账房先生招了,三年前那笔银子,进了户部侍郎的私库。” 他顿了顿,指节轻轻敲着桌面,“可这账房先生昨夜在天牢里‘畏罪自尽’了。”
林悦手里的火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是他们干的?青阳县那伙人?” 她的声音发紧,眼前又闪过那个雨夜,小顺子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萧景珩看着她攥得发白的指节,起身走到她面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放在灶台上。里面是几块用芝麻糖裹着的山楂,酸甜的气息混着厨房的烟火气漫开来。“孤让人去查了,账房先生的死,和青阳县那伙刺客脱不了干系。”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但孤己经布了网,他们跑不了。” 他抬手想碰她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拿起那根擀面杖,掂量了两下,“这东西虽好,终究抵不过暗箭。听竹轩西周,孤都布了暗卫,你……”
“俺知道!” 林悦一把抢过擀面杖,抱在怀里,像抱着救命稻草,“俺又不是傻子,知道谁想害俺。” 她别过脸,耳根却红得厉害,“但你也别太累,看你眼下的乌青,跟被人打了似的。” 说完又觉得不妥,赶紧补充,“俺是怕你累死了,没人给小顺子治伤!”
萧景珩看着她别扭的样子,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像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落在林悦耳里,让她心里莫名一动。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爬了上来,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竹影,和屋里的烛光缠在一起,温柔得不像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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