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终究还是刮到了林悦面前，像青阳县那场没头没脑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却更带着皇家大殿特有的森然寒意。
河工贪墨案的卷宗在萧景珩案头堆了整月，终于被他理出了一条致命的线。那吏部侍郎王显宗，表面上是两袖清风的能臣，背地里却借着河道修缮的名义，将三百万两赈灾银转入私库，连江南堤坝决口时，沿岸百姓啃着树皮等死，他府里还在夜夜笙歌。
早朝的鼓声响过三叠，太和殿的龙涎香尚未散尽，萧景珩捧着一叠账册踏上丹陛时，靴底碾过金砖的声响，竟像是在敲一面催命的鼓。人证是王显宗府里被屈打成招的账房，物证是他与盐商勾结的密信，桩桩件件砸在地上，溅起满殿的死寂。王显宗瘫在冰凉的金砖上，官帽滚落在一旁，花白的头发散乱着，嘴里反复念叨着“冤枉”，可当萧景珩让人呈上他用贪墨银两为小妾打造的赤金镶玉步摇时，他喉咙里的呜咽骤然卡住，脸色灰败如死灰。御前侍卫铁钳似的手架住他胳膊时，他甚至没力气挣扎，唯有一双眼睛死死剜着萧景珩，像淬了毒的冰锥。
“凡此贪渎蠹虫，孤见一个，办一个！”萧景珩的声音撞在殿梁上，震得悬着的鎏金宫灯轻轻摇晃，“若有包庇者，同罪论处！”
话音未落，一道苍老的身影从文官列里踉跄着出列。杨阁老拄着龙头拐杖，花白的胡须簌簌发抖，他先是对着龙椅深深一揖，再转向萧景珩时，浑浊的老眼里己蓄了泪：“殿下肃清贪腐，实乃国之幸事。可老臣斗胆进言——储君立身，当以德为先。”
他顿了顿，拐杖重重顿在地上，发出“咚”的闷响：“东宫之中，近来藏了位来历不明的林姓女子，市井出身，言行粗鄙，竟敢对殿下恶语相向。臣闻其在东宫私设灶台，与殿下共食粗鄙之物，更有宫人见其对殿下挥杖相向……”
“杨阁老！”萧景珩的声音陡然转厉，眼底己燃起怒火，“孤的私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私事？”杨阁老猛地抬高声音，拐杖指向殿外，“殿下忘了‘食为天’的血案了吗？那女子与逆党究竟有何干系？如今殿下为她荒废政务，甚至容她在东宫持械……此等妖媚惑主之举，若传扬出去，岂非要动摇国本？！”
最后几个字像石子投进沸油，满朝文武顿时炸开了锅。武将们大多面露不屑，文官里却有不少人窃窃私语，几道隐晦的目光从太子太傅、户部尚书等人脸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高坐龙椅的皇帝捻着胡须，目光在萧景珩与杨阁老之间来回逡巡，始终未发一言。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一声脆生生的怒喝像惊雷般劈进来：“慎言个屁！”
那浓重的山东口音裹着烟火气，把满殿的檀香与肃杀都冲得七零八落。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殿侧回廊的朱漆门被“哐当”一声撞开，林悦像阵旋风似的冲了进来。
她身上那件水红宫装是萧景珩让人赶制的，绣着缠枝海棠，针脚细密得能数出个数，可穿在她身上却像套了个僵硬的壳子——领口被她扯得歪歪斜斜，裙摆沾着草屑，显然是从听竹轩一路跑过来的。发髻早就散了，一支素银簪子松松垮垮地别着，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衬得那双杏眼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火。
而她手里，赫然攥着那根枣木擀面杖。油光锃亮的杖身被她握得发白，前端还沾着点面粉——想来是刚在小厨房揉面时，被宫人急匆匆叫走的。此刻那擀面杖在她手里转了个圈，带着风声停在杨阁老鼻尖前，距离不过寸许。
满殿的呼吸都停了。王显宗忘了挣扎，侍卫们忘了架人，连皇帝都微微首起了身子。谁也没见过这般景象——一个乡野女子，竟敢持棍闯金銮殿，还把凶器怼到三朝元老脸上。
“俺说你这老倌儿！”林悦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灶台边练就的中气，震得人耳膜发颤，“胡子白得跟棉花似的，心咋黑得像锅底灰？妖媚惑主？”她“呸”地往地上啐了口，“你睁大眼睛看看！俺这张脸，是擦过胭脂还是描过眉？比起御花园里那些抹着半斤香粉的宫女，俺还不如棵沾着泥的白菜！”
她把擀面杖往旁边一抡，带起的风扫得杨阁老的胡须都飘了起来：“干预朝政？俺连你们天天念叨的‘户部’‘吏部’在哪个殿都分不清！前儿个听小太监说‘盐铁专营’，俺还以为是卖铁铲子的！你倒说说，俺惑啥了？惑得你家米缸长虫了？”
杨阁老被她怼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你……你……以下犯上！”
“犯上咋了？”林悦往前逼近一步，眼睛瞪得溜圆，“总好过你满嘴喷粪！俺在青阳县开饭馆时，见天儿跟挑粪的打交道，也没闻过你这话这么臭的！”她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转头看向萧景珩，眼睛里的火瞬间弱了些，却还是梗着脖子，“还有，谁说俺持械相向了？那回是他抢俺的酱肘子吃，俺才拿擀面杖拍他手背的！”
话音刚落，满殿先是死一般的静，紧接着，不知哪个武将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那笑声像投进冰面的石子，顿时漾开一片压抑的闷笑，连龙椅上的皇帝都忍不住低咳了两声，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萧景珩站在那里，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林悦，看着她攥着擀面杖却微微发颤的手，看着她看似凶悍实则泛红的眼角，心头那片被朝堂阴云笼罩的冰冷，忽然被这股带着面香的热风烘得暖意融融。他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林悦身前，目光重新落回杨阁老身上时，己恢复了惯有的冷冽：“杨阁老，孤再说一次——林姑娘是孤带回东宫的人，她的安危，孤担着；她的品性，孤信得过。若有人再敢无端诋毁，休怪孤不念旧情。”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至于‘食为天’的案子，孤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但在此之前，谁若敢动听竹轩一根草，便是与孤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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