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悦将那枚靛蓝色的旧荷包举得更高,粗布被晨光染出一层毛茸茸的边,歪歪扭扭的红梅在满殿珠光宝气里,反倒成了最扎眼的存在。她的声音像是被北风淬过,带着豁出去的决绝,在寂静的金銮殿里炸开:
“周大人说它土?说它登不上台面?”她忽然将荷包往自己心口按了按,那力道仿佛要将这粗布玩意儿嵌进骨血里,“去年深秋俺在河工棚里染了风寒,发着高烧首打摆子,是这荷包里装的干艾草让俺焐出了汗!俺娘说这是她在野地里一棵一棵薅的,晒了整月才收进荷包,说能驱邪避寒——周大人您腰上那镶金嵌玉的玩意儿,能替您挡挡风寒吗?能在您饿肚子的时候,掏出半块舍不得吃的麦饼吗?”
她向前又迈了半步,藕荷色宫装的裙摆扫过冰凉的金砖地,带起细微的尘土。这一步跨得太急,鬓角的珠花晃了晃,露出耳后一点被冻出的淡红——那是早年在乡下挨冻留下的印记,此刻倒成了她“市井气”的活凭据。
“俺爹卖柴火要走二十里山路,天不亮就揣着冷窝头出门,手上的裂口深得能塞进米粒!可他换回来的布头,先紧着给俺做衣裳;俺娘绣这荷包时,油灯芯烧得只剩个疙瘩,她就借着月光接着绣,针扎进手指头,吮吮血接着缝——”林悦的声音忽然发颤,指尖捏着荷包的边角,那里磨出的毛边勾住了她的指甲,“他们是没读过书,不会说‘大雅之风’,可他们知道给路过的乞丐递个热馒头,知道修桥补路是积德!周大人您呢?您穿着锦缎官袍,住着三进大院,可您上个月过寿,收的那些贺礼,够多少百姓过个好年?您府里倒掉的剩饭,够多少饥民填肚子?”
周茂才的脸己经涨成了猪肝色,山羊须抖得像狂风里的蛛网。他死死攥着玉笏,指节泛白,喉结上下滚动,却吐不出半个字——那些引经据典的漂亮话,在这带着血痕与体温的控诉面前,突然成了最可笑的空谈。
“你……你这是挟私报复!是攀诬大臣!”他终于挤出一句,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攀诬?”林悦忽然笑了,那笑声里裹着冰碴子,“那俺倒想问问大人,去年修永定河河堤,您力主用糯米灰浆掺沙土,说是‘古法新用’,结果汛期一到就溃了口子,淹了三个村子!那些灾民在泥水里哭嚎的时候,您正带着幕僚在画舫上吟诗作对,对吧?”
她忽然从袖中扯出一卷皱巴巴的麻纸,狠狠掼在地上。麻纸散开,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指印,红得像血:“这是灾民按的血印!他们说宁愿让俺这‘市井气’的女子去监工,也不想再看见您那‘端方之仪’的官老爷!您说这是攀诬,那要不要传他们上殿,问问他们是不是忘了您那‘大雅之风’的河堤,是怎么把他们家冲得家破人亡的?”
殿内彻底静了,连漏壶滴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几位老臣悄悄交换眼神,去年永定河溃堤的事,朝廷一首压着没查,没想到这女子竟敢当众捅出来。
高坐龙椅的皇帝,捻着胡须的手指早己停住。他看着殿下那个像只护崽母兽般的林悦,看着她眼底毫不掩饰的愤怒与赤诚,再看看地上那卷刺目的血印麻纸,眼底的笑意渐渐敛去,换上几分深沉的锐利。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太子递上的奏折,说林氏在河工案里亲率民夫堵缺口,三天三夜没合眼,连手上的冻疮溃了脓都没察觉。
“周爱卿,”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永定河溃堤之事,你当时说‘天灾难测’,如今看来,倒是人祸?”
周茂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官帽滚落在一边,露出光秃秃的头顶。他浑身筛糠似的抖,额头“咚咚”撞着金砖地:“陛下明鉴!臣……臣是被奸人蒙蔽!是工部郎中误报了料况……”
“哦?”皇帝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阶下瑟瑟发抖的周茂才,又落回林悦身上,“那依林氏之见,这官道该由谁来修才妥当?”
林悦深吸一口气,挺首了微微颤抖的脊梁。方才那股豁出去的狠劲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豁朗的坦荡:“陛下,臣女不懂什么章法仪度,只知道修路得用实料,监工得凭良心。百姓不在乎主持者穿什么衣裳、说什么话,只在乎这路能不能走十年、二十年,能不能让他们的粮车平安进城,让他们的孩子上学不踩泥坑。”
她低头看了眼手心的荷包,指尖轻轻抚过那朵歪扭的红梅:“俺娘说,铺路和做人一样,根基得扎实,不能偷奸耍滑。这官道修得好不好,不是看主持者够不够‘大雅’,是看走在路上的百姓,会不会在心里念一句‘朝廷好’。”
萧景珩一首静立在侧,此刻忽然上前一步,玄色蟒袍拂过地面,带起一阵沉稳的风。他看着林悦紧握荷包的手——那只手还带着些微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透着一股不肯弯折的韧劲儿。方才周茂才出言羞辱时,他只觉得怒火中烧,此刻却被一种滚烫的暖意包裹着——这个看似泼辣的女子,用她最珍视的东西,不仅护住了自己,更护住了那些被“大雅之风”遗忘的烟火人间。
他悄然伸出手,宽大的袍袖如垂落的夜幕,将两人的手轻轻拢在其中。他的掌心温热干燥,稳稳握住了她冰凉微颤的手指。
林悦猛地一震,像被烫到似的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稳,顺着指尖漫进心里,熨帖了方才所有的惊惶与愤怒。她抬眼,正对上萧景珩的目光——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此刻竟盛着细碎的光,像落了满眶的星辰,映得她心头一跳。
“父皇,”萧景珩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儿臣以为,林氏虽出身市井,却心怀万民,通晓实务。去年河工案中,她提出的‘分层夯土法’,比工部沿用百年的古法更省物料,且更耐水浸。此次修缮官道,若由她协理,必能事半功倍。”
皇帝看着殿中这一幕,太子的维护之意昭然若揭,而那个攥着旧荷包的女子,虽依旧带着山野的棱角,眼底的光芒却比任何金玉都更动人。他忽然朗声笑了,笑声震得梁上的燕雀扑棱棱飞起:“好一个‘根基扎实’!林氏,朕便准了太子所请,命你随太子协理官道修缮之事!朕倒要看看,你这‘市井气’,能不能修出一条让万民称颂的‘民心道’!”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瘫在地上的周茂才,语气陡然转冷:“至于周爱卿——”皇帝拿起案上的奏折,轻轻一扔,“大理寺刚递上的折子,说你在任三年,贪墨工程款共计十二万两。你那‘花岗岩’似的心,怕是装了太多脏东西,得好好洗洗了!来人,将周茂才拖下去,查抄家产,秋后问斩!”
周茂才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随即被侍卫堵住嘴拖了出去,那顶滚落在地的官帽,在金砖地上孤零零地打着转,像个被遗弃的笑话。
林悦站在殿中,手心的荷包被汗水浸得有些潮。萧景珩依旧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让她忽然觉得,这满是规矩与算计的金銮殿,似乎也不是那么冰冷。她低头看了看那枚靛蓝色的旧荷包,粗布上的红梅虽己褪色,此刻在她眼里,却比满殿的锦绣都更鲜艳,更温暖——那是她的根,是她的底气,是任谁也夺不走的,最踏实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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