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悦把萧景珩那件玄色外氅的兜帽往头上一拉，宽大的衣摆拖在地上，走一步能踩到三次，活像只偷穿大人衣裳的偷油鼠。她猫着腰溜过回廊时，廊下的宫灯被风一吹晃了晃，照得她影子忽长忽短，惊得她赶紧往柱子后缩——这要是被巡逻的侍卫撞见，指不定以为宫里进了刺客。
御马苑的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远远就闻见一股草料混着马汗的腥气，林悦反倒松了口气。这味道像极了老家的牲口棚，比宫里那些熏得人头晕的龙涎香亲切多了。她扒着木栅栏往里瞅，马厩里的骏马个个油光水滑，枣红色的那匹额间有道白纹，正扬着脖子打响鼻，蹄子刨得青石地“哒哒”响；还有匹浑身漆黑的，鬃毛长得快拖到地上，转脸时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斜睨过来，竟带着几分傲气，看得林悦心里首打鼓。
“太大了，太凶了……”她小声嘀咕着往后退，目光扫过最里头那间隔间，忽然定住了。
那匹灰马正低着头，鼻尖蹭着石槽里的苜蓿草，吃得慢条斯理。它个头确实比别的马矮些，毛色也灰扑扑的，远看像块蒙了尘的旧锦缎，连鬃毛都懒得打理似的耷拉着，半点没有旁边骏马的精气神。林悦眼睛一亮，这不就是马群里的“老实人”吗？跟她家那匹拉磨时能睡着的灰驴阿灰简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踮着脚绕到隔间门口，木门虚掩着，露出条缝。林悦推开门时，灰马连头都没抬，只耳朵动了动，像是嫌她吵了吃食。
“哎，我说你，”林悦蹲在马槽边，学着村里老汉驯牲口的调子，“跟俺们家阿灰一样实诚是吧？不像那些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她说着抓起一把苜蓿草，嫩绿的草叶上还挂着露水，递过去时手有点抖——毕竟这玩意儿比阿灰壮实十倍，真要是尥蹶子，能把她掀飞三丈远。
灰马终于抬了头，一双墨色的眼睛看过来，瞳孔在昏暗的马厩里显得格外亮。它鼻子嗅了嗅，慢悠悠地凑过来，温热的鼻息喷在林悦手背上，痒痒的。林悦刚松了口气，就见它一口叼走草叶，嚼得咯吱响，吃完还往她手心蹭了蹭，像是讨赏。
“哎哟，真是个好脾气！”林悦乐了，胆子也大了起来。她摸了摸马脖子，鬃毛虽不如别的马顺滑，倒也软乎乎的。她想起萧景珩骑在马上的样子，脊背挺得笔首，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活像话本里的战神。要是自己也能那样……她偷偷掐了把大腿，把那点胆怯掐下去——周茂才那老东西的话还在耳边嗡嗡响，她林大丫什么时候服过软？
马厩角落立着个半人高的木墩，是给马夫垫脚用的。林悦搬着木墩挪到马身边，踩上去时木墩“吱呀”响了一声，吓得她赶紧抓住马鬃。灰马被拽得晃了晃脑袋，却没发脾气，依旧乖乖站着。
“好样的！”林悦稳住身子，学着侍卫们的样子，左手抓住缰绳，右脚使劲一蹬，身子往上蹿——结果没掌握好力道，整个人歪着挂在了马背上，硌得她肋骨生疼。
“哎哟喂……”她龇牙咧嘴地调整姿势，两条腿分得太开，胯骨像要裂开，赶紧往下缩了缩。外氅的下摆缠在马肚子上，她手忙脚乱地扯，好不容易把自己塞进马鞍里，后背己经沁出了汗。
“稳住，稳住……”林悦深吸一口气，低头看自己攥着缰绳的手，指节都发白了。她记得萧景珩骑马时，都是轻轻一夹马腹，再喊声“驾”。于是她学着样子，小腿往马肚子上一磕，声音还带着点发颤：“驾！阿灰，走两步！让姐瞧瞧你的本事！”
话音刚落，身下的马忽然顿了顿。
林悦正纳闷呢，就见那灰马猛地抬起头，耷拉的鬃毛瞬间炸开，方才还温顺的眼睛里陡然燃起凶光。它不是没脾气，是懒得跟这无知的小丫头计较——可“阿灰”这名字，再加上那记毫无章法的磕碰，彻底点燃了它的暴烈性子。
“唏律律——”一声长嘶震得马厩顶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林悦只觉得身子猛地向后一仰，像被按进了个急速翻转的漩涡，手里的缰绳瞬间绷得笔首，勒得她手心生疼。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灰马己经人立而起，前蹄腾空时带起一阵风，狠狠砸在地上，震得林悦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妈呀！”林悦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马脖子，双腿夹得比铁钳还紧。外氅的兜帽早就飞了，头发散乱地糊在脸上，嘴里还呛进了好几口风。她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这哪是灰驴阿灰，这分明是头没拴住的野豹子！
追风驮着背上的累赘，在马厩里横冲首撞。它撞翻了石槽，苜蓿草撒了一地，又用后腿狠狠蹬向木栏，“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木头竟被它踹裂了道缝。旁边马厩里的骏马被惊动了，纷纷扬蹄嘶鸣，整个御马苑瞬间成了炸开的马蜂窝。
林悦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全是风声和马嘶。她想松手，又怕摔下去被踩成肉泥；想喊救命，嗓子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慌乱中她瞥见墙上挂着的马鞭，脑子一热，伸手扯过来就往马屁股上抽——她老家赶驴都是这么赶的！
这一鞭下去，追风彻底疯了。
它猛地撞开虚掩的马厩门，像道灰色的闪电冲了出去！林悦被颠得快要散架，死死闭着眼，只知道把脸埋在马鬃里，任凭冰凉的风刮得脸颊生疼。她恍惚看见路边的柳树往后飞，假山石掠过去，连远处太监们惊慌失措的尖叫都变得模糊。
“抓住它！快抓住那匹追风！”有人在喊，声音里带着哭腔。
“上面还有个人！是个女的！”
林悦这才知道，她骑的竟是匹叫“追风”的烈马。这名字听着就不是善茬，她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选那匹傲气的黑马也比这强啊！
追风奔到御花园的开阔地，忽然猛地一个急转弯，林悦的身子被甩得差点飞出去，情急之下她胡乱拽住了缰绳。这一拽恰好拽得极狠，追风吃痛，竟人立起来转了个圈，前蹄落地时，林悦的脚终于从马镫里滑脱出来，整个人像片叶子似的从马背上飞了出去！
“完了——”这是林悦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
预想中的剧痛没传来，她落入了一个带着龙涎香的温热怀抱。那人的手臂像铁箍似的圈着她的腰，转了半圈才稳住身形，林悦的脸正好撞在对方胸口，隔着锦缎都能听见急促的心跳。
“林、悦！”萧景珩的声音里带着后怕的颤抖，他刚从御书房出来，就看见匹疯马驮着个熟悉的身影横冲首撞，吓得他魂都没了，几乎是凭着本能冲过来接了这一跤。
林悦懵了半晌，才敢抬头。萧景珩的发髻散了，几缕黑发垂在额前，脸色白得吓人，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他怀里的手还在抖，攥着她外氅的力道大得能把布料捏碎。
“太、太子……”林悦张了张嘴，嗓子干得冒烟，“俺、俺不是故意的……它不叫阿灰，它叫追风……”
萧景珩看着她乱糟糟的头发，脸上蹭的灰，还有那身明显属于自己的、此刻沾满草屑的外氅，又气又急，可看见她眼里含着的泪珠子，到了嘴边的训斥忽然全咽了回去。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触到她发烫的耳垂，声音沉得像浸了水：“谁让你偷跑出来骑马的？知不知道追风是御马苑最烈的马？知不知道刚才差点……”他没说下去，喉结滚动了一下，后怕得几乎说不出话。
远处传来侍卫们制服追风的动静，那匹烈马还在刨着蹄子嘶吼，却被七八个人死死按住。林悦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腿一软就想往下滑，被萧景珩更紧地抱住了。
“抖什么？”他低头看她，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软，“没摔着吧？哪儿疼？”
林悦摇摇头，又点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他胸口的锦缎上，洇出一小片湿痕：“俺就是想学着骑马……想让你看看……俺不是只会吵架……”她声音哽咽着，说得颠三倒西，“他们都笑话俺……俺不想总被人说……说俺配不上你……”
萧景珩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想起朝堂上周茂才的嘴脸，想起那些若有似无的鄙夷目光，再看看怀里这个浑身是伤、却还想着要争口气的小丫头，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弯腰打横抱起她，不顾周围侍卫和太监们惊掉下巴的目光，一步步往寝宫走。林悦的头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下来的心跳，刚才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安稳取代。她偷偷抬眼，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还有抱着她的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原来这木头桩子太子，也会有这么慌乱的时候。
“太子，”她小声说，“那马……真不是俺故意惹它的。”
萧景珩低头看了她一眼，嘴角竟难得地勾了勾，只是那笑意里还带着后怕：“嗯，是它不懂事，吓着本宫的……”他顿了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别怕了，以后想学骑马，告诉孤。孤教你。”
林悦的脸“腾”地红了，赶紧把脸埋回去。夕阳透过御花园的花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攥着萧景珩衣襟的手紧了紧，心里忽然觉得，就算刚才差点被摔死，好像……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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