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如豆,在周大娘家的土炕上投下摇曳的光影。秦正盘腿坐在炕沿,粗糙的手指间夹着一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薄纸。
纸上的字迹潦草而沉重:
“冀南行署急电:日寇‘铁壁合围’,百村遭焚。我部控区盐尽、粮绝、药罄,妇孺病饿待毙者众。恳请火速支援:粗盐五千斤,苞谷/小米一万斤,救命草药千斤,棉布五百匹,奎宁粉百斤。
交接点:老鸦岭‘无底潭’溶洞。
时限:七日。
接应:行署老交通‘老烟袋’,持半片‘磨刀石’为凭。”
秦正将纸条递给炕桌对面的何又余,声音压得极低:“老烟袋是条硬汉子,这求援信…沾着血写的。
冀南那边,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他指了指最后一行小字,“这是分区首长加印确认的。”
五千斤盐!一万斤粮食!千斤草药!何又余的目光扫过纸条,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妇孺病饿待毙”几个字。
空间内堆积如山的粮食、盐垛、布匹、药材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数量足够,但这规模…要在敌人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送到百里之外的老鸦岭,无异于移山填海。
接下来的日子,靠山屯的翠姑越发沉默寡言,脸色也透着不健康的“暗黄”。
她进山的次数更勤了,有时一去就是一整天,回来时药篓却不见得多满。
老鸦岭深处,人迹罕至的无底潭溶洞,正悄然变成一座地下粮仓。
第一日,洞内干燥的沙地上,凭空“长”出了连绵的“小山”。
那是用厚实防潮麻袋严密包裹的粮食:五千斤金灿灿的小米,五千斤的苞谷粒,每一袋都鼓胀坚实,散发出谷物特有的醇香。
何又余在粮垛间隙点燃了大量驱虫的艾草和掩盖气味的松柏枝。
第二日,粮垛旁堆起了另一座“盐山”。五千袋盐被分装进数百个同样厚实的麻袋,像巨大的白色方石层层垒起。
盐袋之间,穿插堆放着用油布严密包裹的布匹——五百匹厚实的家织土布,灰扑扑的颜色毫不起眼,却足以温暖无数在寒风中瑟缩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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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日,溶洞最深处阴凉的石台上,出现了数百个大小不一的藤筐和药篓。
里面分门别类地装满了干燥的草药:成捆的柴胡、大袋的黄芩根、散发着清苦气息的板蓝根叶片…总量远超千斤。
成箱的盘尼西林,绷带,碘伏...等西药堆砌成一面墙。
旁边单独放着十个密封的陶罐,里面是珍贵的奎宁粉,罐口用蜡封得严严实实。
何又余仔细检查了每一处,确认草药干燥,没有受潮发霉,又撒了一层生石灰在角落防潮。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洞壁上,汗水浸透了里衣,眼前阵阵发黑,她赶紧拿出块巧克力含在嘴里。
一次性转移如此巨量的生活物资,精神力的消耗如同被抽干了水井。
她强撑着将洞口用巨大的石块和枯藤伪装得天衣无缝,才踉跄着消失在黎明前的山林里。
第七日,子夜。
老鸦岭死寂,连风声都停了。
秦正带着老吴和另外三名靠得住的村民,潜伏在无底潭上方陡峭的岩缝里。下方潭水黑沉如墨,溶洞入口隐在藤蔓之后,毫无动静。
约定的时间将近,下方密林深处,突然传来几声极轻微、仿佛夜枭咳嗽般的声响:两短,一长,再三短。暗号!
秦正回应了同样的声响。片刻后,潭边一块巨石后,缓缓站起一个佝偻的身影,穿着打满补丁的羊皮袄,背着一个巨大的空背篓,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烟袋杆。他警惕地西下张望,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向溶洞。
秦正几人如同狸猫般滑下岩壁,无声地围拢过去。
秦正的手按在腰间的柴刀柄上,低声道:“磨刀石?”
老烟袋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在夜色中锐利地扫过几人。
他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半块边缘磨得圆润的青黑色石头。
秦正也掏出半块同样质地的石头。
两块石头轻轻一磕,断口处严丝合缝!
“东西在里面。”秦正侧身让开洞口,“时间紧。”
老烟袋点点头,一言不发地拨开藤蔓,钻了进去。片刻后,洞内传来他压抑不住的、倒吸凉气的声音,紧接着是几声剧烈的咳嗽。
他很快退了出来,布满沟壑的脸上肌肉抽动,声音嘶哑得厉害:“…齐了!老天爷…这…这么多!”他猛地抓住秦正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像铁钳,“可…可怎么运?鬼子卡死了大路小路!我们原想着能弄到三五百斤粮盐就是老天开眼,组织了十几个后生准备分批背…这点人,这点时间,搬不完啊!”
“搬得完。”秦正语气沉稳,指向黑沉沉的潭水对岸,“看那边。”
老烟袋顺着方向望去。只见对岸密林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走出了一队…骆驼!足有十五六峰!每峰骆驼都安静地跪伏在地,背上架着特制的、宽大的柳条驮筐。
牵引骆驼的是二十多名精壮的汉子,穿着和山民无异的破旧棉袄,脸上涂着锅底灰,动作轻捷如风,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这是…?”老烟袋震惊得烟袋杆都差点掉地上。
“太行山里的老驼帮。”秦正低声道,“祖辈走惯了没人走的险道,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他们只认信物和脚钱,不问东西来路。有他们,一夜就能把东西运过三道封锁线,你们的人只需要在‘野狐峪’那头接应卸货就行。”
驼帮的领头人是个沉默的独眼老汉,他走到近前,对着老烟袋和秦正无声地抱了抱拳,一挥手。那些精壮的汉子立刻如同鬼魅般涌入溶洞。
沉重的粮袋、盐包、布匹被稳稳抬出,巧妙地装进宽大的柳条筐,再用绳索和油布固定。装满草药的藤筐和药篓则被小心地捆扎在骆驼两侧。整个过程迅捷而安静,只有汉子们粗重的呼吸和物品摩擦的窸窣声。
不到两个时辰,溶洞被搬空。庞大的驼队在独眼老汉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涉过冰冷的潭水,没入对岸更幽深险峻、连猎户都很少涉足的“鬼见愁”峡谷,消失不见。
老烟袋对着驼队消失的方向,老泪纵横,深深鞠了一躬,再转身对秦正等人,声音哽咽:“…替冀南的父老乡亲…给恩人们磕头了!” 说完,他抹了把脸,拄着烟袋杆,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消失在密林中。
秦正等人迅速清理掉所有痕迹,攀上岩壁,隐入山林。无底潭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那支庞大的驼队和堆积如山的物资,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艾草和谷物气息,被晨风渐渐吹散。
几天后,靠山屯依旧过着清苦而平静的日子。
只是通往老鸦岭方向的羊肠小道上,偶尔能看到陌生的樵夫或采药人在转悠,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扫视着路面和周围的痕迹。
何又余挎着半满的药篓从后山回来,篮子里装着几把常见的车前草,路过村口时,她看见两个穿着半新不旧短褂的生面孔,正跟放羊的张老汉搭话,眼睛却瞟着进山的各条小路。
她低着头快步走过,回到周大娘家的院子。
秦正正在给水缸挑水,沉重的木桶放下时发出闷响。
“山里的‘大货’都送走了。”秦正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下,声音不高。
“嗯。”何又余应了一声,将药篓放在墙角。
秦正抹了把嘴上的水渍,用下巴朝村口方向点了点:“‘鹞鹰’的狗鼻子,好像闻着点味儿了,最近总有人打听老鸦岭那边有没有‘稀罕山货’。”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老烟袋和驼帮都是老江湖,尾巴应该甩干净了。”
何又余没说话,拿起笤帚开始清扫院子,细密的尘土被她扫起,在晨光中打着旋。
她看着自己那双因长期劳作和伪装而显得粗糙的手,,老鸦岭那场关乎数千人生死的无声粮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冀南的土地上或许己激起生命的涟漪,但在这小小的靠山屯,只化作村口两个游荡的陌生身影,和扫帚下,那寻常不过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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