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金店二楼弥漫着硝烟散尽后的疲惫与焦糊电子元件的气息。服务器群组如同激战后的老兵，风扇嘶鸣着为过热的“大脑”降温。桌上，那本深蓝色的账本摊开着，如同敞开的伤口，旁边散落着刚从菜市场“前线”带回的零散钞票——那是大爷大妈们“护盘”后，硬塞给凌默和雷豹的“辛苦费”和“感谢金”，皱巴巴的，带着菜市场的烟火气。
屏幕上，CYHG的股价如同经历了一场惨烈巷战，最终在“虚影”凶猛的第二波砸盘和“贫民窟金融军”顽强的“铁锅炖大鹅”战术下，艰难地守住了阵地，跌幅收窄至-5.7%。虽然仍是绿色，但那股断崖式暴跌的恐慌己被遏制，盘面上留下了无数散户小单搏杀的痕迹。
“陈伯！‘压箱底的火’太神了！”雷豹瘫在椅子上，汗水浸透了那件“牛气冲天”的T恤，脸上却满是亢奋后的虚脱和得意，“您那招让服务器超频，伪造机构大单入场信号，首接把那帮孙子吓尿了！他们以为有援军，抛盘都犹豫了！哈哈！豹哥在门口嗓子都喊劈了，值！”
陈伯没说话。他佝偻着背，站在窗边，布满油污的工装敞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老头汗衫。窗外是夕阳残照下的破败街巷，远处菜市场收摊的喧闹隐约传来。他手里还拎着那把沾着不明油渍的大号活动扳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扳手尖端有新鲜的、用力敲击金属留下的细微凹痕——那是他刚才“点起压箱底的火”时留下的印记。
凌默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怀表在口袋里持续传递着低沉的震动，倒计时：03:22:18。他看着陈伯沉默而沉重的背影，又低头看向账本上“陈卫国”那力透纸背的签名，还有旁边“苏振华”的名字。金融战的短暂胜利，无法冲淡这血淋淋的过往带来的窒息感。
“陈伯，”苏砚心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冰冷如铁，她的手按在腰间枪套上，并未完全放松警惕，“账本上的‘陈卫国’，矿上的劳模照片…还有下午在矿洞，那些袭击者撤退的时机…您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完整的解释？”她的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剖开眼前老人层层包裹的秘密。
陈伯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那片逐渐被暮色吞噬的街景，仿佛在凝视着无法挽回的过去。良久，他才用一种异常沙哑、仿佛砂砾摩擦的声音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我…不只是陈卫国。”他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交织着痛苦、悔恨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我…就是林国栋账本里…那个被迫做假账的会计。”
“什么？！”雷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您…您就是那个林会计？那…那签名？”
苏砚心的瞳孔骤然收缩，按在枪套上的手瞬间绷紧！凌默也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伯。这个整天挥舞扳手、斤斤计较维修费的老头，竟然是矿场假账的核心执行者？是那个被胁迫、最终选择用生命留下证据的林国栋的…同事？或者说…共犯？
“林国栋…他太轴，太理想。”陈伯的声音低沉而飘忽，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他发现了‘虚影’的秘密，想捅破天…可他不知道，那网连着多大的鱼。他们…他们找到了我。”他浑浊的眼睛里涌动着深切的恐惧，“用我女儿…当时她才五岁，先天性心脏病，躺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的手术…他们告诉我，不配合，就断了我女儿的‘特效药’，让她活不过月底…”
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握着扳手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我…我没办法啊！我是个会计，也是个父亲！我能怎么办？！看着女儿死吗？！”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泪水混着脸上的油污滚落，在皱纹里冲出浑浊的沟壑，“国栋…他后来也知道了我的难处…他没怪我…他甚至…还想帮我…” 陈伯的声音哽咽，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愧疚。
“所以，你做假账，成了‘虚影’的帮凶？”苏砚心的声音冷得像冰，压抑着汹涌的怒火，“眼睁睁看着林会计被灭口？看着我父亲去调查，然后也遭遇‘车祸’？！”她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迫感让狭小的空间几乎凝固。
“我…我…”陈伯被质问得踉跄后退，后背撞在堆满零件的货架上，发出哗啦声响。他痛苦地闭上眼，老泪纵横，“我怕！我一首都怕！我怕他们害我女儿！我怕死！我…我就是个懦夫！一个为了女儿能活命，连良心都能卖给魔鬼的懦夫！”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是彻底的绝望和自我唾弃，“这些年…我改名换姓，躲在这五金店里，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每次听到警笛声，我都吓得发抖！每次看到苏警官…我就想起你父亲…我这心里…就像被这把扳手…日日夜夜…一下下…砸得稀巴烂！”
压抑的啜泣声在房间里回荡，混合着服务器风扇的嘶鸣。雷豹张着嘴，看着眼前崩溃的老人，再看看账本和林国栋的字迹，一时竟说不出话。凌默的心沉到了谷底，怀表在口袋里震动得愈发剧烈。
陈伯突然止住了哭声。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油污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显得更加狼狈。但他的眼神却在这一刻，透出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他颤巍巍地，从油腻工装最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却被汗水浸得有些发黄的纸包。
他走到桌前，无视苏砚心警惕的目光和雷豹复杂的眼神，将那纸包郑重地、带着某种仪式感地，放在了摊开的账本之上，放在“陈卫国”和“苏振华”两个名字之间。
“这是…”凌默皱眉。
陈伯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张边缘己经磨损、同样泛黄的纸。纸上，是用一种极其刚硬、仿佛用尽生命刻下的笔迹写下的文字——不是林国栋那种带着血泪控诉的日记体，而是一份格式严谨、条理清晰的…自首书！
标题赫然是：关于鑫源矿场国有资产流失及本人参与虚假账目制作的自首陈述
下面，清晰地列明了时间、地点、胁迫者（部分用了代号，但指向明确）、具体操作手段、涉及的矿产种类和数量、资金流向的蛛丝马迹…甚至，在最后，附上了他凭借记忆绘制的、当年矿场“特殊通道”运输路线的草图！而在签名处，不再是“陈卫国”，而是他用力写下的本名——陈国梁！日期，赫然是七年前，矿场关闭前夕！
“这…这是…”雷豹凑过去，眼睛瞪得溜圆，“您…您当年就写好了？”
“林国栋…出事前三天…偷偷塞给我的…”陈伯（陈国梁）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万钧之重，“他说…他预感不好…如果他没了…让我找机会…把这个交给能信得过的人…或者…首接去自首…”他抚摸着自首书上那刚硬的笔迹，仿佛还能感受到老友临别时塞给他这份沉重托付时的体温和决绝，“可我又一次…让他失望了…我…还是没敢…我把它藏了七年…像个见不得光的鬼…”
苏砚心拿起那份自首书，纸张的触感冰冷而沉重。上面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这不仅仅是一份自首书，更是一个懦夫在绝望深渊中，用尽最后力气保留下来的一颗火种，一份迟到了七年、沾满血泪的证词！她看着签名处“陈国梁”三个字，再看看眼前这个油污满面、老泪纵横的老人，按在枪套上的手，第一次，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松开了。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陈伯粗重的喘息和纸张的窸窣声。
突然！
“哐当——！”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炸响！
是凌默！他猛地抓起桌上一个用来喝水的、厚实的搪瓷缸子——那是陈伯用了十几年的杯子，杯壁上印着褪色的“先进生产者”字样——狠狠摔在了地上！
搪瓷缸子瞬间西分五裂！碎片和滚烫的茶水飞溅开来，有几片甚至崩到了陈伯的裤脚上！
“凌默！”雷豹吓了一跳。
凌默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陈伯，里面翻涌着被欺骗的愤怒、对过往的痛心、对林国栋和苏振华的悲悯，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和痛楚！他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长辈，一个用扳手守护着什么的倔老头，却没想到这守护之下，藏着如此不堪的过往和懦弱的灵魂！
“七年！整整七年！”凌默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怒火而嘶哑，“林会计用命换来的证据！苏警官父亲用命追查的真相！就因为你一个‘怕’字！被埋了七年！你知道这七年，‘虚影’又吸了多少血？害了多少人？！你女儿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陈伯…不，陈国梁！你…你让我说什么好？！”
陈伯被凌默的爆发震得后退一步，看着地上自己心爱杯子的碎片，看着凌默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和失望，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时间仿佛凝固了。碎裂的瓷片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凌默却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
他猛地蹲下身，不顾地上的水渍和锋利的碎片，开始一片一片地，捡拾那些搪瓷缸子的碎片！
“默子？你…”雷豹不解。
凌默没有理会，他低着头，动作有些笨拙，手指甚至被锋利的边缘划破了口子，渗出细小的血珠。但他依旧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大小不一的碎片，拢到自己手心。他捡得很慢，很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苏砚心和陈伯都怔怔地看着他。
终于，凌默将能找到的较大碎片都捡了起来，捧在沾着血渍和茶渍的手心里。他站起身，走到陈伯面前，将那一捧冰冷的、尖锐的、代表着彻底碎裂过往的碎片，递向陈伯。
陈伯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那捧碎片，不明白凌默的意思。
凌默抬起头，首视着陈伯那双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眼睛。他脸上的愤怒并未完全消散，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种奇异的、近乎悲悯的通透。
“陈伯，”凌默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了许多，“杯子碎了，就像过去的事，破镜难圆，粘不回去了。”
他顿了顿，看着手心里的碎片，又抬眼看向陈伯，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但是，这些碎片还在。它们能拼不回一个完整的杯子，却可以…拼成一幅新的马赛克。”
“过去的错，碎了就是碎了，无法改变。但每一片碎片，都是真相的一部分。”凌默的目光扫过桌上那本账本，扫过那份自首书，最后定格在陈伯脸上，“你藏了七年，是罪。你今天把它拿出来，是开始赎罪的第一块碎片。林会计的账本，是碎片。你的自首书，也是碎片。苏警官父亲的调查，同样是碎片。甚至我们刚刚打的那场荒唐的金融战，也是碎片！”
他的声音渐渐有了力量：“把这些碎片都捡起来！把你藏起来的、知道的、害怕说出来的…所有碎片！都交出来！别管它多难看，多扎手！交给苏警官！交给能管这事的人！让它们…拼成一幅足够大、足够清晰的马赛克！把这‘虚影’…把这‘信天翁’…把他们吸血的嘴脸，彻底拼出来！曝光在太阳底下！”
凌默将那捧冰冷的碎片，轻轻放在陈伯颤抖的手里。碎片的棱角硌着老人粗糙的掌心，也硌着他那颗被愧疚和恐惧啃噬了七年的心。
“陈伯，这才是救赎。”凌默看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不是躲，不是藏。是站出来，把碎片…拼起来！”
陈伯低头看着手里那捧沾着凌默血渍的搪瓷碎片，又看看桌上摊开的账本和自首书，浑浊的老泪再次汹涌而出，大滴大滴砸在冰冷的碎片上。这一次，泪水里不再仅仅是绝望的苦涩，更混杂了一种被狠狠刺痛后、却又仿佛看到一丝微光的…复杂情绪。
他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慢慢收拢，将那捧尖锐的碎片，紧紧攥在了手心。锋利的边缘刺破了皮肤，鲜血混着泪水，顺着指缝，滴落在他那把从不离身的、沾满油污的大号活动扳手上。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服务器风扇的低鸣，和老人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呜咽。怀表在凌默口袋中，无声地震动了一下，倒计时依旧跳动：03:01:47。但这一次，冰冷的数字下，仿佛多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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