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医院住院部，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陈伯的病床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他身上插着管子，脸色依旧灰败，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平静，以及某种沉淀下来的微光。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成了房间的背景音。
凌默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削着一个苹果，果皮断断续续地垂下来。苏砚心靠在窗边，目光落在窗外，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疲惫。雷豹则像只坐立不安的大马猴，一会儿研究输液管里滴落的速度，一会儿又凑近监护仪的屏幕，眉头紧锁。
“哎呦我去！”雷豹突然指着监护仪屏幕叫起来，吓了凌默一跳，苹果差点掉地上。“默子！苏警官！快看！老陈头这‘K线图’（心电图）不对劲啊！”
凌默和苏砚心都凑过去看。
“看这儿！”雷豹手指戳着屏幕上一条微微向下倾斜的波段，一脸严肃，“明显是‘空头’在砸盘！跌穿五日线（他瞎指了一条）了都！这是要‘破位下行’的节奏啊！风险太大！豹哥建议…赶紧‘止损离场’…呃，不对，是叫医生！”
陈伯虚弱地睁开眼，看着雷豹那煞有介事的模样，嘴角竟费力地扯动了一下，发出气音般的笑声：“臭…臭小子…豹哥…你这…技术分析…用到…我心跳上…了？…那…那下边…那个尖尖…是啥…‘金叉’…还是…‘死叉’？”
“金叉！必须是金叉！”雷豹立刻来了精神，指着屏幕上那个代表心跳的R波尖峰，“您看这力度！这角度！标准的V型反转！主力（心脏）护盘意愿强烈！后市…呃…后命…看涨！绝对看涨！”他还用力握了握拳。
苏砚心忍不住扶额：“雷豹，你再把护士招来，信不信陈伯用眼神让你‘爆仓’？”
凌默也哭笑不得，把削得坑坑洼洼的苹果递给陈伯：“陈伯，您别理他。感觉怎么样？”
陈伯没接苹果，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目光缓缓扫过三人，最后落在凌默脸上，声音依旧沙哑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躺…躺在这儿…听着这…滴滴答答…倒像是…老天爷…给我…补了…一堂…大课…”
他费力地喘息了几下，眼神渐渐聚焦，仿佛在整理思绪：“…默子…还记得…矿洞…金融战…船厂…吗？…这一路…跌跌撞撞…像不像…闯荡…江湖？”
凌默点点头，想起惊心动魄的种种：“像。步步惊心，处处陷阱。”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信天翁”…“虚影”…还有…我自己…都…都在这…江湖里…”陈伯的目光有些悠远，“以前…在矿上…做会计…只知道…记账平账…资产…负债…所有者权益…冷冰冰…的…数字…后来…躲在这…五金店…修车…修水管…也只…算…材料费…工钱…亏了…还是…赚了…”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积攒力气，监护仪的“嘀嘀”声显得格外清晰。
“首到…躺在这儿…才…才有点…明白…”陈伯的目光变得异常清亮，他看着凌默，“真正的…江湖…真正的…风险…和…平衡…不是…账本上…那些…数字…”
他艰难地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枯瘦的手指在盖在身上的白色被单上，虚虚地画着。
“你看…这…就是…一张…人生…的…‘风险平衡表’…”
他的手指在被子左侧缓缓移动：“左边…借方…列…恐惧…”他每说一个词，手指就点一下，仿佛在无形的账页上记账：
“怕…女儿…没命…”
“怕…自己…死…”
“怕…被人…找上门…”
“怕…欠的债…还不上…”
“怕…良心…被狗吃了…”
每点一下，都像敲在凌默心上。陈伯的手指颤抖着，移到被子的右侧：
“右边…贷方…列…希望…”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女儿…手术…成功了…”
作者“小尢先生”推荐阅读《时墟迷踪：在命运与财富的缝隙》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躲了…七年…没死…”
“街坊…邻居…还…叫我…陈伯…”
“账本…自首书…交出去了…”
“最后…挡了…那一下…没…白挡…”
“还有…你们…几个…傻小子…傻丫头…”
陈伯的手指停在“你们”那里，目光扫过凌默、苏砚心，最后落在雷豹那张写满担忧和搞怪的脸上。
“这…两边…记满了…心里的…账…就…平了吗？”陈伯看着凌默，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没…没有…借方…的恐惧…沉甸甸…贷方…的希望…轻飘飘…这表…它…永远…不平衡…”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监护仪的“嘀嘀”声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凌默若有所思。苏砚心也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专注地看着病床上虚弱的老人。
“那…怎么办？”凌默轻声问。
陈伯的嘴角又费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这一次，笑容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达：“…怎么办？…记账的…老会计…告诉你…真正的…资产…不是…账本上…那堆…死数字…”
他的目光变得异常明亮，仿佛回光返照，又像是看透了什么：
“真正的…资产…是…摔了…大跟头…鼻青脸肿…趴在地上…还能…咧着嘴…笑出来的…那股…傻劲儿！”
“是…明知道…恐惧…比希望…重得多…还…咬着牙…把贷方…那一点点…希望…当火种…揣在…心窝里…不…让它…灭了的…倔！”
“是…雷豹…这小子…能把…心跳…当…股票…分析的…没心没肺！”
“是…苏警官…明明…恨我…骨头…都痒…还…坐在这儿…听我…唠叨…”
“是…你…默子…摔了…杯子…又…把碎片…捡起来…说要…拼…马赛克…”
陈伯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也越发微弱，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这…才是…活着的…净资产…是…摔跤后…还能…笑的…本钱…这江湖…再凶险…只要…这‘资产’…没…清零…就…还能…接着…闯…”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被子中央，仿佛在无形的“风险平衡表”最下方，用力写下了一个结论：
“所以…别怕…摔跤…别怕…欠账…只要…还能…笑…还能…想着…拼…这…账…就…不算…坏…”
话音落下，陈伯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皮沉重地合上，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稳，竟是沉沉地睡了过去。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曲线依旧平稳地起伏着，那个被雷豹称为“金叉”的R波尖峰，在屏幕上规律地跳动着。
病房里安静下来。阳光移动了几分，暖洋洋地洒在陈伯带着氧气面罩、平静睡去的脸上。
雷豹愣愣地看着监护仪屏幕，又看看睡着的陈伯，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对凌默和苏砚心说：“…默子，苏警官…豹哥看盘…呃，看人…这回绝对准！老陈头这‘基本面’…稳了！这波‘行情’…绝对…长线…看涨！”
凌默看着陈伯熟睡中依旧微微蹙起的眉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当初捡拾搪瓷碎片时的冰冷和刺痛，但此刻，却似乎多了一丝暖意。他轻轻拿起那个被自己削得惨不忍睹的苹果，放在陈伯的床头柜上，旁边，静静躺着护士帮忙清洗干净、擦去了大部分血污、却依旧带着使用痕迹和战斗凹痕的——那把大号活动扳手。
苏砚心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步履匆匆或悠闲散步的人们，阳光照在她脸上，驱散了些许疲惫。她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安睡的老人，又看了看那把扳手，冰冷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丝。
监护仪的“嘀…嘀…”声，如同最平实的心跳，在这充满消毒水味的“数字江湖”病房里，敲打着关于恐惧、希望、摔跤与笑容的…生命节拍。凌默口袋里的怀表，安静地躺着，表盘深处，血锈蚀刻的“薪火未熄”西个字，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仿佛被这心跳声，轻轻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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