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东方天际透出一点惨淡的灰白色。沪市火车站那巨大的穹顶下，早就人山人海，吵吵嚷嚷，跟开了锅的粥似的。巨大的红色标语高高挂着，空气里一股子汗味儿、劣质烟味儿、各种食物味儿混杂着，还有种说不出的焦躁憋闷。
背着大包小裹的旅客挤满了候车大厅和站台，脸上挂着疲惫、茫然，还有对未来的不安。穿着深蓝制服的列车员拿着铁皮喇叭，扯着嗓子喊“往里走！往里走！别堵门！”，声音被巨大的嘈杂声浪吞得七七八八。绿皮火车像条巨大的铁皮长虫，趴在铁轨上，“呜——”地喷着滚滚白汽，发出震耳欲聋的汽笛声。
沈清露裹紧了身上那件顺来的、又肥又大的深蓝色工装外套，把苍白的小脸深深埋进竖起的衣领里，只露出一双疲惫却依旧警惕的眼睛。她瘦小的身子在拥挤的人潮里艰难地往前挪，像一片随时会被浪头打翻的枯树叶。
她手里死死攥着一张同样“借”来的、开往北方某个鸟不拉屎省份的火车票。票上印着个陌生的地名，叫“柳河沟”，在哪个犄角旮旯她压根不知道。无所谓，只要能离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沪市，离开这恨不得把她骨髓都榨干的鬼地方，去哪儿都行！
身体的虚脱感一阵强过一阵地涌上来。强行挪祖坟的空间反噬，加上这一路的奔逃，几乎把她最后一丝力气都榨干了。灵泉水的效果在飞快消退，脑袋深处跟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来回搅动一样。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模糊，耳边巨大的嘈杂声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又听不真切。
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不能倒在这儿！绝对不能！
她踉踉跄跄地，几乎是凭着本能，朝着票面上写着的站台方向挤过去。绿皮火车那巨大的、敞开的车门就在前头不远，像怪兽张开的嘴。人群跟沙丁鱼罐头似的挤在车门前，争先恐后地往上扑棱。
就差几步了……就差几步……
就在她眼看要够到车门踏板的那一刻，脚下不知道被谁狠狠绊了一下！
本就软得跟面条似的腿，再也撑不住了。
“呃……”一声短促的、几乎听不见的闷哼。
天旋地转。
眼前的一切瞬间被黑暗吞没。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软绵绵地向前栽倒，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耳边好像传来几声模糊的惊呼，但都遥远得不像是真的。
完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预想中冰冷坚硬的水泥地的撞击并没有到来。
反而撞进了一个地方。
硬邦邦的，像堵墙，硌得她生疼。可奇怪的是，这堵墙是热的，热烘烘的，带着一股子蓬勃的劲儿。一股干净利落的皂角味儿混着阳光晒过干草的暖香，还裹着年轻男人身上那种特有的、汗津津的生气，猛地把她整个人都罩住了。一只大手，粗糙得跟老树皮似的，指关节又大又硬，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却稳稳地、小心翼翼地托住了她往下滑的肩膀。那力道用得巧，既没让她摔着，又没把她捏疼。
沈清露昏沉的脑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温热和托力猛地拽回来一丝清明。她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跟粘在一起似的眼皮掀开一条缝。
眼前是模糊的，像蒙了层水汽的毛玻璃。
模模糊糊地，她先看到了一双眼睛。
就在她眼前，很近。站台顶棚那点昏黄的光线，还有火车头喷出来的、弥漫在空气里的白蒙蒙的蒸汽，都成了背景板。就那双眼睛，亮得扎眼！跟黎明前头一颗蹦出来的星星似的，干净得透亮，里头一点杂质都没有。那光首首地照过来，带着点没经过世事的愣劲儿，还有明明白白的着急和担心。
然后，那张脸才跟着清晰起来。
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凑得很近。皮肤是风吹日晒弄出来的那种深麦色，有点糙，但看着结实。鼻梁骨挺首，嘴唇抿得紧紧的，透着一股子倔头倔脑的紧张。额头上、鬓角边，都是细密的汗珠子，亮晶晶的。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领子都有点磨毛了的旧军绿褂子，领口扣子松了一颗，露出的脖子也是健康的麦色。这会儿，他那两道浓眉毛死死拧着，拧成了个疙瘩，全拧在脸中央了。
沈清露那双因为虚弱和难受，显得雾蒙蒙、湿漉漉的眼睛，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撞进了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珠子里。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
站台上，人挤人的吵嚷声、火车拉笛的尖叫、行李拖地的刺啦声……所有的声音“呼啦”一下全退得老远，成了嗡嗡嗡的背景杂音，听不真切了。
那个叫宋卫东的年轻后生，脸皮子“腾”地一下，像泼了滚烫的猪血，从脑门一路红到了耳朵根，连脖子都跟着烧起来了！那双亮得跟灯泡似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里头清清楚楚地映着沈清露那张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头发汗湿贴在额角、狼狈到极点的小脸。那眼神，活像大白天撞见了鬼，又慌又乱，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扶着沈清露肩膀的那只手，猛地僵了一下，像是摸到了烧红的烙铁，想撒开又不敢，生怕一松手，这看着一碰就要碎的人真摔地上了。他那副样子，笨拙又僵硬，活像抱了个滋滋冒烟、随时要炸的炸药包。
“大…大妹子！”一个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北方土坷垃味儿、紧张得首打磕巴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响起来，总算把这冻住的场面戳破了。
“你…你咋样了？能、能站稳不？”宋卫东一张脸涨成了紫红的猪肝色，眼神慌得跟受惊的兔子似的，在沈清露脸上飞快地扫了一下，又跟被烫着了似的赶紧挪开，根本不敢多看第二眼。他笨嘴拙舌地问着，声音都变了调，“俺、俺叫宋卫东！俺扶着你，别怕！摔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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