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米铺出来，长沙城的夜风像是带了刀子，刮在向辉甲脸上火辣辣地疼。那碗烈酒的后劲儿也翻了上来，混着失血过多的眩晕，让他脚底下像是踩了棉花，深一脚浅一脚。
幸好，阿贵亲自驾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将他送到了城南一处僻静的所在。
这里是刘师爷置办下的一处外宅，也是他们这个“草台班子”临时的大本营和安全屋。外表看，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民居，但院墙加高了，后门还通着另一条小巷，是刘师爷这种老江湖精心挑选的，易守难攻，更易于撤退。
向辉甲被阿贵扶下车的时候，整个人都快站不住了。
“向先生，老板吩咐了，您有任何需要，到街口的杂货铺找一个姓李的掌柜，对上暗号就成。”阿贵说完，又递过来一个小油纸包，“这是上好的金疮药，老板让我带给您的。”
“替我谢谢周老板。”向辉甲接过药，点了点头。
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子口，向辉甲才扶着墙，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院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堂屋里还亮着一盏孤灯。
那灯光，在黑沉沉的夜里，像是一只温暖的眼睛，驱散了他心中不少的寒意和疲惫。
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堂屋，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桌上睡着了的莫任敏。
她身上还穿着白天的旗袍，外面披了一件男人的旧外套，应该是刘师爷的。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两道小小的阴影，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睡梦中也不安稳。桌上，还放着一碗己经凉透了的水，和一块干净的白棉布。
向辉甲的心，像是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又酸又软。
这个平日里骄傲得像只孔雀一样的女人，这个在报纸上挥斥方遒、跟洋人硬碰硬的女记者，此刻，却像个等待丈夫归家的普通妻子一样，守着一盏灯，就这么睡着了。
他走过去，动作放得极轻，想要把她抱到里屋的床上去。
可他刚一弯腰，莫任敏就惊醒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还带着一丝迷茫和警惕，当看清是向辉甲时，那股子戒备才瞬间融化，化作了浓得化不开的关切和担忧。
“你回来了！”她站起身，连忙扶住他，当闻到他身上那股子浓烈的酒气时，好看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你去喝酒了？你的伤……”
“没事，跟朋友喝了两杯，谈正事。”向辉甲咧嘴一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你看，我不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嘛。”
“还说没事！你脸色白得跟纸一样！”莫任敏又气又心疼，扶着他坐到椅子上，伸手就要去解他的衣服，“快让我看看，伤口有没有裂开！”
她的手指冰冰凉凉的，触碰到向辉甲滚烫的皮肤时，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从她身上传来，混杂着淡淡的药皂味，钻进他的鼻子里。这种味道，比周文海那坛子烈酒，更容易让人沉醉。
“别……别动……”向辉甲老脸一红，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都是皮外伤，死不了人。”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贫嘴！”莫任敏瞪了他一眼，手上却没停。当她解开那件不合身的警服，看到他胸前和肩膀上那些青紫交错的伤痕，以及一些刚刚包扎好又开始往外渗血的伤口时，眼圈“唰”地一下就红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去打了一盆热水，拿来了干净的布巾和阿贵送来的金疮药。
她让向辉甲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然后，她用浸了热水的布巾，一点一点，极其温柔地，家产十亿的穷光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帮他擦拭着背上的血迹和污垢。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生怕稍一用力，就会把他弄碎。
温热的触感，从后背传来，带着一丝丝轻微的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舒坦和熨帖。向辉甲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在这一刻，竟然奇迹般地放松了下来。
他能感觉到她微凉的指尖，偶尔划过他的皮肤，激起一阵阵细微的战栗。他能闻到她俯下身时，从发间散发出的洗发水的香味。他甚至能听到她那有些急促的、压抑着的呼吸声。
这他娘的，简首是酷刑。
一种甜蜜的酷刑。
擦干净伤口后，莫任敏打开那包金疮药。药末是上等的，呈淡黄色，散发着一股清凉的草药香。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药末，均匀地撒在那些最严重的伤口上。
当药末接触到伤口的一瞬间，一股清凉的感觉瞬间扩散开来，压下了火辣辣的痛感。
“这是周文海给的？”她低声问。
“嗯。”
“你……你真的要跟他合作？”莫任敏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忧，“他可是……可是道上的人，杀人不眨眼的。”
向辉甲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开口：“我知道。但是，对付疯狗，有时候只能用饿狼。咱们手里，只有笔和几条破枪，不够。”
他转过头，看着莫任敏那双满是忧虑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你放心，我有分寸。我不会变成他那样的人。我只是……借他的刀，来斩我们共同的鬼。”
莫任敏看着他那张虽然布满伤痕，却异常清澈和坚定的脸，心里的担忧，渐渐被一种莫名的信赖所取代。
她知道，这个男人，心里有一杆秤。一杆比谁都清楚的秤。
她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帮他处理着剩下的伤口。
屋子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毕剥”声，和两人之间那有些暧昧，又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当最后一处伤口上完药，莫任敏找来干净的纱布，生疏但认真地帮他包扎起来。在打结的时候，她的身体不得不靠得更近，几乎整个都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柔软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
向辉甲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养伤，而是在渡劫。
“好了。”莫任敏终于完成了这件对她来说极具挑战性的工作，她的脸也红得像天边的晚霞，连忙退开两步，不敢看他。
“谢……谢谢。”向辉甲的嗓子有点干。
“你……你早点休息吧。里屋的床给你，我……我在外面的躺椅上将就一晚就行。”莫任敏说完，逃也似的就要往外走。
“等等。”向辉甲叫住了她。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看着这个为他担惊受怕、为他熬夜守候、为他笨拙地上药的女人，心里那根最柔软的弦，被彻底拨动了。
他伸出手，轻轻地，将她揽进了怀里。
莫任敏的身体猛地一颤，像只受惊的小鹿，但她没有挣扎，只是把脸深深地埋在了他那还算完好的胸膛上。
“别怕。”向辉甲在她耳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说道，“一切有我。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这一刻，什么长江号，什么杨啸林，什么官场险恶，江湖喋血，似乎都变得遥远了。
在这盏孤灯之下，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和一个找到了港湾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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