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清晨,是从一碗粉开始的。
莫任敏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着一个她曾经鄙视的小官僚,挤在一条连黄包车都进不来的、油腻湿滑的麻石小巷里,只为了一碗粉。
这条巷子叫“一步倒巷”,名字很不吉利,却是长沙城里不少底层手艺人和苦哈哈的聚集地。空气中弥漫着煤炉子、泔水和廉价香料混合的复杂味道。
向辉甲熟门熟路地领着她,在巷子深处一个连招牌都没有的粉摊前停下。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腰弯得像张弓的老婆婆。她面前一口大锅,锅里是滚烫的米汤,旁边摆着几样简单的码子:榨菜、葱花、剁辣椒。
“刘娭毑(āi jiě,长沙方言,对年长女性的尊称),两碗猪油拌粉,一碗不放辣,多搭点葱。”向辉甲用一口地道的长沙话喊道,顺手从兜里掏出两枚铜元,放在了案板上。
刘娭毑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哟,是辉甲伢子啊,有段日子没见你来照顾我生意了。这位是……你堂客?长得真俊。”
莫任敏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刚想开口解释,就被向辉甲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娭毑您莫乱说,这是我单位的……领导,来体察民情的。”向辉甲胡扯道。
“哦哦,是官老爷啊。”刘娭毑赶紧低下头,手脚麻利地从锅里捞出两坨雪白的米粉,在碗里用猪油、酱油和盐一拌,再撒上葱花和剁辣椒,两碗香气扑鼻的猪油拌粉就得了。
两人在油腻的小桌边坐下。莫任敏看着碗里那简单的粉,有些洁癖的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下筷。
向辉甲却不管那些,抄起筷子就“嗦”了一大口,烫得首吸气,脸上却是一副无比满足的表情。
“莫记者,别愣着啊,尝尝。这可是全长沙城最正宗的古法猪油拌粉,出了这条巷子,你给金条都吃不到。”
莫任敏将信将疑地挑起一根粉,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一股浓郁的猪油香混合着酱油的咸鲜,瞬间在味蕾上爆炸开来。米粉爽滑劲道,简单的调味却恰到好处地激发了米粉本身的香甜。那味道,朴实、首接,却带着一种能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愣住了,没想到这种简陋的地方,竟藏着如此的人间美味。
“好吃吧?”向辉甲得意地笑道,“这叫‘市井的智慧’。我们今天的任务,就从这碗粉开始。”
莫任敏不解地看着他。
向辉甲没有首接回答,而是大声地跟刘娭毑拉起了家常。
“刘娭毑,您这手艺,真是绝了。我这领导啊,是个讲究人,想做身好衣裳,就是愁买不到好料子。您在这巷子里待了一辈子,认得人多,晓不晓得哪里能买到顶好的苏绣丝线?”
他问的是“苏绣丝线”,而不是“湘绣”。
刘娭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苏绣的线?那得去洋行里买,贵得死。咱们这巷子里的人,哪里用得起那个。不过啊,要说做绣活的手艺,咱们这儿倒是有几个厉害的姑娘。”
“哦?是吗?”向辉甲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我领导就喜欢这些老手艺,想找个手巧的师傅,帮她绣个手帕荷包什么的。工钱好说。”
刘娭毑停下了手里的活,警惕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是莫搞错了哦,我们这儿的绣女,可不兴私下接活。她们都是给‘周老板’做事的,被他晓得了,要打断腿的。”
她口中的“周老板”,自然就是周扒皮。
“哎哟,这么霸道?”向辉甲一脸惊讶,“我们就是绣个小东西,又不抢他生意。那些姑娘们,住在哪儿啊?我们过去问问,不行就算了。”
刘娭毑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伢子,听我一句劝,莫去惹麻烦。那些姑娘,都住在巷子最里头那个‘湘女绣庄’的后院里,平常连门都不能出。那院墙高得能拦鸟,门口还有周老板的两个打手守着,你们进不去的。”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向辉甲心里有了底。他又闲聊了几句,问了问最近米价和盐价,听刘娭毑抱怨了几句生活不易,才拉着莫任敏起身告辞。
走出巷子口,莫任敏才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
“我明白了!”她恍然大悟,“你不是来吃粉的,你是来做‘田野调查’的!你通过和本地人闲聊,用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就套出了绣娘们的具置和看管情况!”
“孺子可教也。”向辉甲赞许地点点头,“对付底层社会,你不能用官腔,也不能用记者的身份。你得变成他们中的一员,用他们的方式说话,关心他们关心的事情。一碗猪油拌粉,就是我的‘通行证’。”
莫任敏看着向辉甲的侧脸,眼神愈发复杂。这个男人,在官场上油滑得像条泥鳅,在市井里却又通透得像个百事通。他身上似乎有着无数个层面,每揭开一层,都能看到一个全新的、让她意外的他。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叫骂声和一个女孩凄厉的哭喊。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返身跑了回去。
只见在粉摊不远处,两个穿着黑色短褂的彪形大汉,正揪着一个瘦弱女孩的头发,将她往地上拖。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布包,死死不放手,布包散开,滚出几件绣着花鸟的精美手帕。
“小贱人!老子跟你说了多少遍,不准偷着卖私活!你把周老板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抬手就给了女孩一个耳光。
“我没有……我娘病了,我只想换点钱给她买药……”女孩哭着哀求。
“你娘的死活,关老子屁事!进了我们绣庄,你的人就是周老板的!今天不打断你的手,你就不长记性!”另一个大汉狞笑着,从腰间抽出了一根短棍。
周围的街坊邻居,一个个都低着头,敢怒不敢言。刘娭毑更是吓得躲到了锅后面,瑟瑟发抖。
莫任敏看得目眦欲裂,她身上那股嫉恶如仇的劲儿一下子上来了,想也不想就要冲上去。
“住手!你们凭什么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只手,像铁钳一样,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是向辉甲。
“你干什么?放开我!”莫任敏急道。
向辉甲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把莫任敏死死地拽到自己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别动!你现在冲上去,除了陪她一起挨打,什么都改变不了。”
“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吗?”莫任敏的眼眶都红了。
向辉甲看着那两个狞笑的打手,和地上那个绝望哭泣的女孩,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里,没有了平时的玩世不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猎人般的平静。
“看着?不。”
他凑到莫任敏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冲动是魔鬼,尤其是……没带枪的魔鬼。先让她记住今天的痛,记住这份绝望。因为很快,这份痛和绝望,就会变成我们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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