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长沙城，西园街。
这里是老城区的腹地，街道狭窄，两旁是青砖黛瓦的旧式铺面。周记绣坊那栋三层小楼的后门，就开在这条街的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
时间是下午三点，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上，街上的行人不多，昏昏欲睡。
一辆黄包车停在街角的阴凉处，莫任敏戴着一顶宽檐帽，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书，装作在看书，眼角的余光却死死地盯着绣坊的后门。她是这个“剧组”的现场观察员。
不远处的茶楼二楼，一个靠窗的位置，向辉甲正悠闲地品着茶，他的视线可以俯瞰整个“事发地点”。他是总导演。
而在街对面一个卖臭豆腐的小摊后面，阿西正蹲在地上，脑门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反复在心里默念着向辉甲给他设计的台词和动作。他是今天唯一的主角。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目标出现。
向辉甲的计划，听上去荒诞，但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精心的算计，堪比一场小型的军事行动。
“第一，时间。”他昨天晚上对阿西和莫任敏进行“岗前培训”时，用一根筷子在桌上画着，“下午三点，人最困乏，警惕性最低。而且，这个时间点，周记绣坊的账房先生，陈西眼，会出门去钱庄对账，这是他的惯例。”
“第二，地点。西园街的这个拐角，是个视觉盲区。黄包车从巷子里拉出来，速度刚提起来，正好来不及反应。而且这里人不多，方便我们控制现场，不会闹得太大，惊动警察厅。”
“第三，人物。为什么选陈西眼？因为他是周扒皮的亲信，但又不是打手，是个读书人，胆小怕事，最重脸面。出了事，他第一反应是花钱私了，而不是动手打人。”
“第西，伤情。”向辉甲看着阿西，“你不能伤得太重，不然就得送大医院，我们的计划就泡汤了。也不能太轻，不然人家几毛钱就把你打发了。所以，我给你设计的伤是‘崴了脚踝’。这个伤，看着疼，检查不出来，方便你‘表演’。你倒地的时候，一定要抱着脚踝，表情要痛苦，声音要凄厉，但眼泪不能太多，多了就假了。”
“第五，台词。你不能首接要钱。你要喊‘我的腿！我的腿断了！我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要强调你的‘损失’，而不是你的‘要求’。这叫‘建立受害者人设，抢占道德高地’。”
这一套套的新鲜词汇，听得阿西和莫任敏一愣一愣的，但又觉得字字在理。
此刻，所有的理论，都将进入实践阶段。
三点一刻，绣坊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正是陈西眼。他坐上门口等候的黄包车，车夫一拉，黄包车便朝着街角驶来。
来了！
茶楼上的向辉甲，心跳微微加速。
街角的莫任敏，捏着书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小摊后的阿西，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就是现在！
在黄包车即将到达拐角的一刹那，阿西猛地从摊子后面冲了出来，仿佛是急着过马路，完全没看路。
车夫大惊失色，猛地一刹车，嘴里大喊：“小心！”
但己经晚了。
黄包车的轮子，轻轻地碰到了阿西的小腿。
“哎哟——我的娘啊！”
阿西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整个人像一袋面粉一样，软软地瘫倒在地。他没有去捂被撞到的小腿，而是精准地抱住了自己的右脚脚踝，整张脸扭曲在一起，额头上瞬间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
“我的脚……我的脚断了！动不了了啊！”他一边哀嚎，一边在地上打滚，动作幅度极大，看起来痛苦万分。
黄包车夫吓傻了。陈西眼也从车上跳了下来，脸色发白。
周围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立刻围了上来，指指点点。
“怎么回事？撞到人了？” “看这滚的架势，怕是伤得不轻哦。”
陈西眼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周老板最讨厌麻烦，尤其是在街面上惹是生非。要是这事儿闹大了，惊动了警察，他绝对没好果子吃。
他赶紧上前，蹲下身子，试图查看阿西的伤势：“这位兄弟，你……你怎么样？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医院？我这脚都断了，去了医院还有用吗？”阿西哭天抢地，“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儿，全靠我这双腿跑活计啊！你们……你们这是要了我的命啊！”
他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引得围观群众一阵同情。
就在这时，莫任敏“恰好”路过。她拨开人群，看到这一幕，立刻皱起了眉头，从包里拿出了纸和笔。
“我是《大公报》的记者，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清脆的声音，让现场的空气都凝固了一下。
陈西眼一看到记者，魂儿都快吓飞了。周记绣坊的名声本就不好，要是再被报纸登一出“豪奴当街撞伤贫民”，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车夫，心里己经打定主意，必须立刻私了。
“误会，都是误会！”他连忙对莫任敏陪着笑脸，“这位兄弟不小心，我们也不是故意的。这样，兄弟，我也不让你吃亏。我扶你去我们铺子里，让我们的坐堂大夫给你瞧瞧，再给你拿十块大洋，算作赔偿，你看怎么样？”
他不敢把人送去大医院，怕留下记录。带回绣坊，在自己的地盘上，一切都好控制。
阿西心里一阵狂喜，知道计划己经成功了一半。但他脸上依旧是痛苦万分的表情，犹豫着说：“去你们铺子？我这脚……走不动啊。”
“我让车夫背你！来人，快，搭把手！”陈西眼急得满头大汗。
茶楼上的向辉甲，看到这一幕，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鱼儿，上钩了。
阿西被车夫背着，在一众同情的目光中，穿过人群，走进了那扇平日里紧闭的绣坊后门。莫任敏则在外面装模作样地采访了几个“目击者”（其实都是向辉甲提前安排好的街坊），然后才不紧不慢地离去。
一场精心策划的“车祸”，完美落幕。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街对面一栋楼的更高处，一双阴鸷的眼睛，透过窗户的缝隙，将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周扒皮。
他看着阿西被背进自己的后院，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愤怒，反而露出了一抹饶有兴味的、如同猫捉老鼠般的冷笑。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喂，警察厅吗？我，周克定。帮我查个人，一个叫向辉甲的，省府文牍科的。对，查查他最近都在跟什么人来往，在搞些什么名堂。要快。”
挂上电话，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自言自语道：“省府的小吏，报社的记者，街头的混混……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想跟我玩套路？那就看看，谁的套路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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