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里，热气氤氲。
窗外是长沙城特有的喧嚣，小贩的叫卖声、黄包车的铜铃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成一曲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交响。
然而，在这间名为“忘忧居”的雅间内，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安静得能听到窗纸被微风拂过的“沙沙”声。
陈觉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一寸一寸地剖析着向辉甲的脸。他试图从那张总是挂着几分懒散、几分油滑的表情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疯狂或者戏谑。
但他失败了。
向辉甲的神情平静得像一口古井，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团幽幽的火焰，既不灼人，却也无法忽视。他刚才那番话，轻描淡写，却在陈觉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扳倒盐务总办杨啸林，以及他背后的整个盐商集团。”
这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科长办公室里的插科打诨，这是在向一头盘踞湖南数十年、根深蒂固、与军政两界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怪兽宣战。
这头怪兽，能让省府的政令变成一纸空文，能让警察厅的精英绕道而行，能让无数个像陈觉这样心怀正义的人，最终只能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然后选择沉默，或者同流合污。
“向兄，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觉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端起茶杯，想润润喉咙，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不得不放下茶杯，以免那溅出的茶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我当然知道。”向辉甲的语气依旧平稳，他伸出手指，蘸了点杯中剩茶，在乌亮的木桌上画了一个圈，“陈兄，你看，这是长沙城。”
他又在圈里画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点，随意地圈连起来，形成一张杂乱无章的网。
“这些，是杨啸林，是盐商，是他们收买的官员，是替他们办事的袍哥，是给他们放贷的钱庄……这张网，笼罩着整个长沙，密不透风。我们这些想喘口气的人，不是被网缠住，就是被网勒死。”
他顿了顿，抬眼看着陈觉：“陈兄，你是警察，职责是维护法纪。但你告诉我，当法纪的执行者本身，就在这张网里挣扎，甚至就是网的一部分时，法纪何在？”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陈觉内心最深的痛处。
他想起了自己刚从警官学校毕业时的意气风发，想起了第一次办案时，抓到的小偷背后牵扯出某个巡长的亲戚，最后不了了之。他也想起了上次追查私盐贩子，线索却在指向某个大人物的府邸时，被自己的顶头上司强行掐断。
那些被压抑的愤怒、不甘和屈辱，此刻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所以，你的办法就是……凭我们三个？”陈觉的呼吸急促起来，“一个油滑的小录事，一个只会写文章的女记者，还有一个……连自己的配枪都快保不住的巡官？”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自嘲，也充满了怀疑。这听起来，不像是计划，更像是一个笑话。一个足以让三个人粉身碎骨的笑话。
向辉甲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几分无奈和几分狡黠的笑。
“陈兄，你这个分析，很符合我们现代……哦不，是很符合当下流行的那个什么‘实力评估’。听起来，我们的确是以卵击石。”
他将桌上的水渍抹去，重新画了一个点。长沙城的民国小吏：官路十八弯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长沙城的民国小吏：官路十八弯最新章节随便看！
“这是我们。”
然后，他用手指在“我们”这个点的周围，轻轻地点了无数个更小的、若有若无的点。
“而这些，”他轻声说，“是被高价盐压得喘不过气的长沙市民，是被盐商欺压盘剥的小商贩，是那些被山寨货挤垮了生意的正经绣娘，是那些被克扣军饷却要替人卖命的底层士兵，是省府里那些看不惯杨啸お但又不敢出声的同僚……甚至，是盐商集团内部那些分赃不均、早就心怀鬼胎的二当家、三当家。”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陈觉：“陈兄，鸡蛋，永远碰不过石头。但如果，这颗鸡蛋，能引爆一场雪崩呢？”
“雪崩？”陈觉喃喃自语，这两个字仿佛带着一种魔力，让他浑身一震。
“没错，雪崩。”向辉甲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充满了力量，“我们不需要自己去推倒那座山，我们只需要在最关键的位置，制造第一道裂缝。莫记者的笔，是我们的凿子，用来敲打人心，让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发出声音。你的身份，是我们的钻头，用来深入体制内部，找到那些见不得光的账本和交易。而我……”
他自嘲地一笑：“我负责和稀泥，负责在各个衙门里周旋，用他们最熟悉的那套规矩，来给他们下套。我们三个人，不是要去冲锋陷阵的敢死队，我们是一个……嗯，一个‘爆破项目组’。我们负责找到炸药，安放炸药，然后点燃引信。”
“至于爆炸的威力有多大，能不能把杨啸林他们炸上天……那就要看这场雪崩，能裹挟多少民意，多少被压抑的怒火了。”
向辉甲说完，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他己经把自己的底牌完全摊开。
他没有用“救国救民”的大道理去说教，也没有用“荣华富贵”的未来去引诱。他只是用最冰冷、最现实的逻辑，剖析了局势，指明了一条看起来最不可思议，却又隐隐透着可行性的路径。
这是一种基于现代项目管理思维的“破局”方案：不与核心硬碰硬，而是撬动外围，利用利益相关方，制造系统性风险，最终引发目标的自我崩溃。
陈觉沉默了。
他脑海里，一边是上司严厉的警告和现实冰冷的铁壁，另一边，却是向辉甲描绘出的那场惊心动魄的“雪崩”。
他知道，一旦点头，踏出的就是一条不归路。前方是万丈深渊，是刀山火海。
但他同样清楚，如果今天摇头，他将回到那个熟悉的泥潭里，日复一日地消磨掉自己最后的热血和良知，最终变成自己曾经最鄙视的那种人。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的挣扎与犹豫己经褪去，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向辉甲刚刚喝过的那杯茶端了过来，一饮而尽。
茶水早己冰凉，但流入腹中，却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
向辉甲笑了。他知道，这杯茶，是投名状。
“合作愉快，陈警官。”
“合作愉快，向……组长。”陈觉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轻松的调侃。
窗外的阳光透过木格窗，洒在桌面上，照亮了那三个若有若无的茶渍小点，像是一份刚刚签署的、无人知晓的秘密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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