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门，清晨的寒风迎面扑来，让他瞬间清醒。 他看了一眼东方那抹即将破晓的鱼肚白，理了理衣襟，拿着那张烫金的请柬，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了那座灯火辉煌、杀机西伏的—— 湘江俱乐部。
这地方，向辉甲在后世的资料里见过，长沙城里顶尖的销金窟，西洋的玩意儿和东方的规矩在这里被搅和成一锅浓得化不开的迷魂汤。门口那两尊石狮子，在煤气灯的照耀下，龇着牙，不像镇宅，倒像是要择人而噬。空气里飘着一股子怪味儿，雪茄的焦香、法国香水的甜腻、还有隔夜酒的酸腐，混杂在一起，闻着就让人脑壳子发涨。
向辉甲心里头把这趟差事骂了一万遍，这哪里是催缴盐税，这分明是羊入虎口，考核目标首接从“完成任务”变成了“活着回来”。他捏了捏藏在袖口里的一小包辣椒粉，这是他最后的防线，万一谈崩了，糊对方一脸，能不能跑掉不说，至少能出口恶气。
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色对襟短褂的彪形大汉，眼神跟鹰隼一样，死死地盯着每一个进来的人。向一亮出请柬，那汉子接过去，对着灯光仔细瞧了半天，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那眼神，就像屠夫在估算一头猪能出多少斤肉。
“省府的？就你一个人？”汉子的声音粗哑，带着一股子河沙的摩擦感。
“长官有令，不敢不从。独身赴会，方显诚意嘛。”向辉甲脸上堆着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心里却在嘀咕，我倒是想带个团来，可我那吴科长，怕是连个屁都不敢跟过来放。
汉子没再多话，侧身让开一条道。
一进门，一股更浓烈的奢靡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水晶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光芒璀璨得有些霸蛮，晃得人眼花。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软得像踩在云彩里，稍不留神就要崴了脚。留声机里正放着靡靡之音，几个穿着西装、梳着油头的男人，正搂着身段妖娆的，在舞池里慢悠悠地晃荡。
这他娘的哪里是清晨，分明是午夜未央。
一个穿着开衩到大腿根旗袍的侍女扭着水蛇腰迎了上来，嗲声嗲气地问：“先生，请问您找哪位？”
“我找曹老板，还有几位盐业的行家。”向辉甲甲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块的法币，不着痕迹地塞进侍女手里，这钱还是他卖了原主几本破书换来的，肉痛得紧。
侍女的手指跟长了眼睛似的，一勾就把钱收了，脸上的笑容立马真诚了十倍，“哦，原来是曹老板的贵客，几位老板在二楼的‘听涛阁’，我这就带您上去。”
跟着侍女走上吱呀作响的红木楼梯，向辉甲的脑子飞速运转。他知道，这“听涛阁”里头，坐着的就是湖南盐务的几座大山，为首的那个叫曹昆山，人称“盐王”，黑白两道通吃，手底下养着一帮亡命之徒。今天这个局，就是他攒的，名义上是“共商盐业发展”，实际上就是给省府的一个下马威。
侍女在“听涛阁”门口停下，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扭着腰肢走了。门是虚掩着的，里头传来一阵哄笑声。
向辉甲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进行高风险项目汇报的项目经理，只不过这次的汇报，要是搞砸了，可能连人都没了。他整理了一下那身半新不旧的中山装，推门而入。
“听涛阁”里烟雾缭绕，一张巨大的圆桌旁，坐着七八个男人。主位上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子，穿着一身暗紫色绸缎唐装，脖子上挂着一串核桃大的翡翠珠子，油光锃亮，正是曹昆山。他没看门口，正低头用一根银签剔着牙缝，神态倨傲。
其他人也是非富即贵，一个个脑满肠肥，眼神里透着精明与狠厉。
向辉甲一进来，屋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像刀子一样，刮得他脸皮生疼。
他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仿佛走进的是省政府的会议室，而不是龙潭虎穴。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各位老板早上好，在下省政府录事向辉甲，奉吴科长之命，特来与各位老板商议盐税事宜。”
曹昆山这才缓缓抬起头，眯着小眼睛打量着向辉甲，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他没说话，旁边一个瘦得跟猴一样的中年男人先开了口，阴阳怪气地说道：“哟，省府好大的架子，就派个毛都没长齐的录事来跟我们谈？吴科长他人呢？”
这就是下马威，向辉甲心知肚明。他要是弱了气势，今天这事就别想谈了。
“张老板说笑了，”向辉甲笑呵呵地对着那瘦猴拱了拱手，他来之前做足了功课，把这几个主要人物的底细摸了个七七八八，“吴科长公务繁忙，这些具体的执行事务，自然是我们这些底下人跑腿。再说了，省主席的意思，这次是想听听各位老板的真实想法，派个大官来，怕各位老板拘束，放不开嘛。我人微言轻，正好当个耳朵，把大家的心声原原本本地带回去。”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抬高了在座的各位，又把自己摆在了极低的位置，还把省主席给搬了出来当挡箭牌，让人挑不出毛病。
曹昆山“哼”了一声，用银签指了指桌上一个空位，那位置正好对着门，是整个饭局的末座。
“既然来了，就坐吧。”
向辉甲也不客气，大喇喇地走过去坐下，眼睛扫了一圈桌上的菜，心里头冒出一个怪异的想法：这断头饭，规格还挺高。
曹昆山把银签往桌上一扔，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他盯着向辉甲，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向录事，年轻人，有胆色。不过，有些事，不是有胆色就能办的。我们这些粗人，就认一个理，那就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省府想要钱，我们也能理解。但是，想从我们口袋里掏，得看你们的牙口，够不够硬！”
话音刚落，他身后站着的两个保镖，齐刷刷地把手伸进了怀里，握住了枪柄。整个房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那股子奢靡的香水味，仿佛也被这股杀气冲淡，只剩下血腥的前调。
向辉甲甲感觉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出来了，但他脸上依旧挂着笑，甚至还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桌上的东安鸡，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细细地品了品。
他咂咂嘴，摇了摇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叹了口气，开口说道：“鸡是好鸡，火候也对，就是这醋，放得太小家子气了。可惜了，可惜了。”
这一手操作，把所有人都搞蒙了。剑拔弩张的气氛里，他竟然在评论一道菜？
曹昆山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看不透眼前这个年轻人。这小子，到底是真傻，还是在玩什么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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