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辉甲那句“醋放得小家子气”，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听涛阁”里荡开了一圈诡异的涟漪。那几个盐商面面相觑，曹昆山的脸色阴晴不定，他身后的保镖握着枪柄的手，也因为主子没发话而僵在了那里。
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小兄弟，是来谈事的，还是来当厨子的？”那个瘦猴张老板又忍不住刺了一句，只是这次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探究。
向辉甲放下筷子，用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这才抬起眼皮，目光在桌上每一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了曹昆山的身上。他的眼神不再是刚才那种人畜无害，而是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平静，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项目总监在审视一群不靠谱的供应商。
“各位老板，我当然是来谈事的。只不过，我觉得谈事就跟做菜一样，料要下足，火候要对，主次要分明。不然，一桌好好的酒席，就办砸了。”他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就比如这盐税，在我看来，就是一道硬菜。省府想吃，各位老板不想给，僵在这里，谁也动不了筷子，这不就跟菜做生了、没法下口一个道理？”
这比喻粗鄙，但在场的都是些江湖草莽出身的商人，反倒听得进去。
曹昆山冷笑一声：“说得轻巧。这道菜，我们吃了十几年了，怎么吃，我们自己说了算。省府现在想来分一筷子，也得问问我们答不答应。”
“曹老板这话，说对了一半。”向辉甲把茶杯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哦？那一半不对？”
“不对在，时代变了，灶王爷换人了。”向辉甲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但每个字都清晰地送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以前是谁当家，我不管。但现在，是赵主席当家。广州那边是个什么形势，各位老板比我清楚。北伐的枪声，说不定哪天就在耳边响了。这年头，什么最贵？枪杆子最贵！养兵要什么？要钱！钱从哪来？盐、铁、烟、土，就这几样。烟和土，是脏钱，上不得台面。铁，流程太长。算来算去，只有这盐税，来钱最快，也最‘干净’。”
他这番话，就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当下湖南的政治格局。在座的各位虽然是商人，但能做到这个地步，没一个不是人精，对时局的敏感度甚至超过某些官员。
向辉甲甲顿了顿，给他们消化的时间，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松起来，仿佛在跟朋友聊天：“所以啊，这盐税，不是省府想不想要的问题，而是他们必须得要。这就像是家里米缸空了，当家的总得想办法弄米下锅，哪怕是去邻居家‘借’，也得把饭做熟了。各位老板，你们就是省府现在眼里的‘好邻居’啊。”
“放屁！我们凭本事吃饭，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借’了！”一个性子急的胖商人拍着桌子吼道。
向辉甲看都没看他，依旧盯着曹昆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所以，问题就来了。咱们今天不谈该不该交，那是省主席和你们这些大老板要去掰扯的大道理。我就一跑腿的，咱们谈点实际的，谈谈怎么交，才能让各位老板不伤筋不动骨，甚至……还有得赚。”
“还有得赚？”曹昆山终于来了兴趣，他示意那个拍桌子的胖子稍安勿躁，身体也坐首了些，“你个小小的录事，口气倒是不小。说来听听，怎么个赚法？”
向辉甲心里冷笑，鱼儿上钩了。他要做的，就是用一套现代企业咨询的逻辑，来给这群民国“企业家”做一次“战略规划”。
“各位老板，咱们先分析一下现在的局面。”向辉甲伸出手指，在桌上沾了点茶水，开始画图，“我管这叫……嗯，‘利害分析’。首先，你们的‘利’在什么地方？在于你们垄断了渠道，控制了市场，这么多年根深蒂固，省府轻易动不了你们。这是你们的优势，对吧？”
众人纷纷点头，这话说到了他们心坎里。
“那‘害’在什么地方呢？害处有三。”向辉甲竖起三根手指。
“第一，名声不好。报纸上天天骂你们是‘盐霸’，搞得民怨沸腾。现在民意可是个好东西，省府要是借着民意对你们动手，那是师出有名。”他瞥了一眼众人难看的脸色，继续道，“第二，你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吧？谁多占了码头，谁少分了利润，背地里下的绊子还少吗？一旦省府施加压力，保不齐就有人想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当那个‘听话的好孩子’。”
这话一出，桌上几个盐商的眼神立刻变得微妙起来，互相瞟来瞟去，都带着一丝戒备。向辉甲知道，他这招“制造内卷”的阳谋，己经开始起作用了。
他伸出第三根手指，声音压得更低了：“第三，也是最要命的一点。你们的生意，不‘合法’。现在是乱世，拳头大就是规矩。可万一，我是说万一，哪天时局定了，新政府要讲‘法’了呢？你们这些‘历史遗留问题’，就是人家案板上的第一块肉。到时候，可就不是补交税款那么简单了。”
整个“听涛阁”里，静得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向辉甲这番话，看似危言耸听，却句句戳在他们的痛点上。这正是他用后世“SWOT（战略规划）分析法”里的“威胁（Threats）”和“劣势（Weaknesses）”进行的降维打击。
曹昆山沉默了许久，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才缓缓开口：“说了半天，都是些虚头巴脑的危险。你说的‘赚头’呢？在哪？”
“赚头，就在这‘危险’里头。”向辉甲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省府这次，不单单是要钱，主席还提了一嘴，要‘规范盐业市场’。各位老板，听明白这七个字里的门道了吗？”
他看着众人迷茫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智商上的优越感。
“规范，就是要发牌照！就是要搞专卖！以后，谁有省府发的‘食盐专卖许可证’，谁就是正经生意人，官府给你撑腰。谁没有，谁就是私盐贩子，人人得而诛之！”
他身体向后一靠，靠在椅背上，双手一摊，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说道：“各位想一想，一张牌照，能值多少钱？它能让你把生意做到明面上，能让你在银行贷到款，能让你子子孙孙都守着这份家业。而这张牌照的投名状，就是补上亏空的盐税，再答应一个合理的税率。用一笔不算多的钱，换一个‘合法’的身份，换一个没有竞争的未来市场。各位老板，这笔买卖，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
向辉甲说完，端起茶杯，悠然自得地喝着茶，不再言语。
他己经把所有的牌都摊在了桌上，利弊、风险、机遇，分析得明明白白。他给这群在刀口上舔血的商人，画了一张名为“未来”的大饼。现在，就看他们是选择继续抱着眼前的骨头，还是愿意跟着他去吃那块画出来的大饼了。
曹昆山的眼睛里精光闪烁，他死死地盯着向辉甲，仿佛要从他那张年轻的脸上，看出这到底是馅饼，还是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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