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白色寒雾如同活物，在巨大的泡沫箱内无声地翻涌、沉降。干冰颗粒（固体二氧化碳）接触到相对温暖的空气，剧烈地升华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嘶嘶”声，如同毒蛇吐信。箱壁内侧凝结着厚厚的、如同霜花般的白色冰晶，不断蔓延。
程墨白的身体深陷在这片致命的低温之海中。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大理石般的惨白，眉毛、睫毛、甚至额前的短发上，都挂满了细密的白色冰晶。他的面容在寒雾中若隐若现，灰败褪去了一些，却更添几分冰封般的死寂。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一小缕更白的雾气，瞬间融入周围的寒流。
俞晚晴蜷缩在泡沫箱旁一张油腻的小马扎上，身上裹着老疤找出来的一件散发着浓重机油味的旧棉袄。即便如此，修车铺里弥漫的低温，以及泡沫箱口不断溢出的寒气，依旧让她冻得牙齿打颤，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的目光片刻不敢离开程墨白，像一只守护着冰封王子的绝望精灵。
老疤蹲在不远处，就着一盏悬挂的昏黄工作灯，用一把锉刀打磨着一个汽车零件，发出单调刺耳的“嚓嚓”声。他眉头紧锁，不时抬眼瞥一下泡沫箱里的“冰雕”，又警惕地侧耳倾听外面死寂的棚户区。卷帘门外，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野狗吠叫，更衬得屋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他……还能撑多久？”俞晚晴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她伸出手，隔着厚厚的隔热手套（老疤翻出来的修车手套），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泡沫箱边缘，刺骨的寒意依旧透过手套传来。
老疤停下锉刀，拿起脚边一个还剩半瓶的劣质白酒，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让他皱紧了脸。“干冰这玩意儿，降温快，耗得也快。这一箱顶多再撑两三个钟头。温度一上来……”他用锉刀点了点程墨白的方向，“里面那位爷，要么冻死，要么被那鬼东西（指碎片）再折腾死，你自己选。”
两三个小时！俞晚晴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怀中那本同样冰冷的日记本——沈玉棠留下的日记本。在之前的亡命奔逃中，它被河水浸透，又在修车铺油污的地面上滚过，此刻封面污迹斑斑，纸张粘连在一起，散发着混合了霉味、水腥和机油的气息。
这是唯一的线索！唯一的希望！
她不再犹豫，也顾不上老疤探究的目光。她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翻开日记本那沉重而粘连的封面。纸张因为浸水和冰冻变得极其脆弱，稍一用力就可能碎裂。她屏住呼吸，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极其轻柔地、一页一页地将粘连在一起的纸页分开，然后仔细地、逐行逐字地辨认着上面那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她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十二日那一页。
“……先生早年游学欧洲，曾于柏林大学物理研究所秘密档案中，见过类似矿物（镜心石）记载……彼处或有详细坐标及开采记录……”
“先生言，若碎片之力被强行引动，反噬剧烈，或致‘镜心人’血脉紊乱，生机断绝！唯一缓解之法……需以极寒之物镇之！然寻常冰雪，效力微乎其微……”
字迹在“柏林大学物理研究所秘密档案”几个字上，似乎被水渍晕染过，墨色更深一些。俞晚晴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这几个字。海因里希·穆勒教授……这个在档案中神秘失踪的名字，如同幽灵般在她脑海中盘旋。他的研究笔记……到底在哪里？
她的目光继续向下移动。突然，她的手指停在日记的结尾处，日期下方，靠近装订线的地方。那里似乎并非正文，而是……几个极其微小的、如同针尖刻划上去的符号！不仔细看，几乎会被忽略！
那符号极其古怪，并非汉字，也非字母，更像是某种扭曲的几何图形组合，带着一种冰冷非人的质感。俞晚晴瞳孔微缩！她立刻将日记本凑到工作灯昏黄的光线下，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符号刻得很浅，又被水渍和污迹覆盖，模糊不清。
“老疤！有放大镜吗？强光手电也行！”俞晚晴猛地抬头，声音因为急切而变得尖锐。
老疤愣了一下，随即起身，在堆满杂物的工具箱里一阵翻找，摸出一个布满划痕的放大镜和一个沉甸甸的军用手电筒递给她。
俞晚晴打开强光手电，雪白刺眼的光柱瞬间照亮了日记本那一小片区域。她举起放大镜，凑到那几个微小的符号上方。
在强光和放大镜的双重作用下，符号的细节终于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由无数细密线条构成的立体图案！线条冰冷、锐利、充满几何美感，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非人气息。图案的核心，隐约可见一个类似三棱锥的结构，锥尖指向某个特定的方向。而在图案的右下角，还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坐标轴般的刻度标记，旁边刻着几个同样微小的、难以辨认的字母和数字组合！
“这是什么？”老疤也凑了过来，看着那奇怪的图案，一脸茫然，“鬼画符？”
俞晚晴的心脏狂跳起来！这绝不是沈玉棠的字迹风格！这图案冰冷、精确、充满工业感和数学美感，更像是……某种工程图纸或者坐标密码的标记！这极有可能就是穆勒教授留下的线索！是他在沈玉棠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刻在日记本上的？！
“是坐标……可能是地图坐标！”俞晚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穆勒教授留下的！指向某个地方！”她立刻掏出自己那部在跳船时泡了水、此刻屏幕碎裂、勉强还能开机的备用手机（之前藏在贴身口袋）。颤抖的手指划开屏幕，点开地图APP。
“坐标……坐标……”她将放大镜下看到的那个类似坐标轴的刻度和旁边的字母数字组合，艰难地输入手机地图的搜索框。
地图加载……定位……
屏幕上，代表位置的光标，最终落定在——
上海虹口区，霍山公园！
“霍山公园？”俞晚晴愣住了。那是一个位于虹口区、不算太大、历史悠久的公园。穆勒教授的笔记，会藏在一个公园里？
“公园？”老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大半夜的，跑公园去？喂蚊子还是喂追兵？”
俞晚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手机地图上那个定位点，大脑飞速运转。霍山公园……她对这个公园有些印象。那里曾经是……旧上海时期，公共租界的一部分，在抗战时期，尤其是孤岛时期，虹口区是日侨和部分德侨聚居区……而霍山公园内，似乎有一片……老旧的德侨公墓区！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
“不是公园！是公墓！公园里的德侨公墓！”俞晚晴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穆勒教授最后消失在上海……他的研究笔记……很可能就藏在他自己或者某个重要人物的墓碑里！或者附近！”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公墓是相对隐蔽、不易被搜查，又便于标记和长期保存秘密的地点！
就在这时——
“嗡……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附骨之疽般的震动，突然从泡沫箱方向传来！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令人心悸的波动，如同水波涟漪般，再次在狭小的修车铺内荡漾开来！
俞晚晴和老疤同时脸色剧变！
泡沫箱内，原本被极致低温压制的程墨白，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了一下！覆盖在他口鼻上的冰霜被震落！他那双紧闭的眼睛，在厚厚的冰晶覆盖下，眼皮竟然在急速地颤动！紧攥着怀表的手，指关节再次用力到发白！怀表外壳下，那块青铜碎片仿佛不甘被封印，正隔着干冰的低温，发出微弱的、不甘的共鸣！
“妈的！又来了！”老疤低骂一声，紧张地看着箱内，“那鬼东西还在闹腾！干冰消耗太快了！”
几乎就在碎片异动、波动扩散的同一时间！
“嗡……嗡……”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电子蜂鸣声，从俞晚晴那部备用手机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修车铺里却格外刺耳！
俞晚晴悚然一惊，低头看向手机屏幕！
屏幕上，地图APP还在运行，但信号格……正在疯狂地、不规则地跳动！像是受到了强烈的电磁干扰！更诡异的是，手机屏幕本身，也开始出现一道道扭曲的、如同水波般的彩色纹路！
“是信号！他们在用那个仪器搜索碎片信号！刚才的波动……被他们捕捉到了！”俞晚晴瞬间明白了！森岛信夫手里那个能感应碎片共鸣的仪器，刚才一定探测到了程墨白体内碎片再次躁动引发的微弱波动！他们正在定位！而且距离……恐怕己经很近了！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操！”老疤也反应了过来，猛地扔掉锉刀，冲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掀起一条缝隙，警惕地向外窥视。外面棚户区依旧一片死寂的黑暗，但空气中仿佛弥漫开无形的杀机。
“不能等了！”俞晚晴猛地站起身，巨大的恐惧和决绝让她暂时忘却了寒冷，“老疤！帮帮我！我们必须立刻去霍山公园！在他彻底撑不住之前，找到笔记！这是唯一的希望！否则……”她看了一眼泡沫箱里再次开始轻微痉挛的程墨白，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老疤从窗边收回目光，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看看俞晚晴眼中孤注一掷的疯狂，又看看泡沫箱里那个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再看看自己这个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赖以生存的小小修车铺。收留他们己经是引火烧身，再跟着去闯龙潭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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