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块浸了墨的破布,沉沉压在山尖上。山洞里点着三盏油灯,灯芯“噼啪”爆着火星,把众人的影子投在岩壁上,忽明忽暗。
陈月正蹲在地上熬硝石水,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蒸腾的热气在她眉骨凝了层白霜。林墨坐在旁边削竹筒,刀刃划过竹节的声音很规律,像在给这紧张的夜打拍子。
“明天王二柱该到清风寨了吧?”林墨忽然开口,刀尖在竹筒上刻出一道浅痕。他总想起赵构临走时的样子,皇子靴上沾着泥,却把陈月给的土炸弹揣得格外稳当。
“难说。”陈月用木棍搅了搅锅里的溶液,水面浮起层灰沫,“西边那条路有处黑风口,风大得能把人吹下山崖。去年有个采药的老汉,就是被那风卷进了山涧。”
林墨削竹的手顿了顿:“你去过?”
“1942年反扫荡时,在那风口藏过三天。”陈月低头添柴,火光映得她眼底发红,“那会儿我带着个伤员,他发着烧,我就把棉袄扒给他,自己裹着草席等天亮。”她忽然笑了声,“后来才知道,那草席是地主家死人用的,难怪睡着总觉得冷。”
林墨没接话,默默把削好的竹筒码整齐。他见过她后颈的疤,像条淡红色的蜈蚣,问起时她只说是“被炮弹皮蹭了下”。现在才明白,那些轻描淡写的背后,全是刀光剑影里的侥幸。
“宗将军呢?”林墨转移话题,往山洞深处看了眼。方才还听见宗泽跟几个头领议事,这会儿倒没了声响。
“带着人去加固东边的雪墙了。”陈月舀起一勺硝石水,对着灯看浓度,“他说金兵吃了亏,保不齐夜里会来偷营。”
话音刚落,洞外忽然传来几声狗吠。是赵老栓家的大黄,白天拴在洞口,这会儿叫得格外急。陈月猛地站起来,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的步枪——那是她从战死的八路军战士手里接过的,枪托磨得发亮。
“我去看看。”林墨抓起身边的长矛,刚走到洞口,就见一个黑影从雪地里滚了进来,“噗通”一声摔在地上,怀里还死死抱着个油布包。
“是……是清风寨的送信兵!”站岗的士兵喊了声,举着火把凑过去。火光里,那兵脸上全是冻疮,嘴唇裂得像块老树皮,见了林墨就想爬起来,却“哇”地吐出口血沫。
陈月快步走过来,解开他怀里的油布包,里面是卷染血的麻布。展开一看,上面用炭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金兵设伏,康王被困狼牙关,速援!”
林墨的心猛地沉下去。狼牙关是去清风寨的必经之路,两侧是悬崖,只有中间一条窄道,正是设伏的好地方。
“他身上还有别的东西吗?”陈月翻了翻油布包,摸出半块啃剩的麦饼,饼上沾着干涸的血。送信兵这时缓过点气,抓着林墨的裤腿含糊道:“王头领……让我带话……说金兵有炮……”
“炮?”宗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眉头拧成个疙瘩,“金兵的红衣大炮都在开封城外,怎么会出现在狼牙关?”
陈月忽然想起那张羊皮地图,金兵标注的合围日期是三月初三,如今才二月底,他们提前动兵,摆明了是想先吃掉赵构这支队伍,断了各寨的指望。
“不能等了。”林墨把长矛往地上一顿,“我带五十人去狼牙关,天亮前一定把殿下救出来。”
“我跟你去。”陈月把步枪背好,又往腰间塞了两个土炸弹,“你不认路,而且……”她看了眼林墨手里的长矛,“这玩意儿对付大炮,不如我的枪管用。”
宗泽沉思片刻,从怀里掏出枚虎符:“拿着这个,去调西边百丈崖的守军,那里有三十匹快马。记住,狼牙关的悬崖上有处暗道,是当年修栈道留下的,从那里能绕到金兵背后。”他顿了顿,声音沉得像块铁,“若是……若是救不出来,就烧了狼牙关的粮草,不能让金兵得了便宜。”
林墨接过虎符,冰凉的金属硌得手心发疼。他忽然想起赵构写《罪己诏》时的样子,烛火照着他年轻的脸,眼里全是红血丝,却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
“一定能救出来。”林墨的声音很稳,“他还没亲眼看见大宋的红旗插回去呢。”
陈月己经在给马备鞍,听见这话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悄悄扬了下。月光从洞口照进来,落在她沾着硝石粉的脸上,像落了层碎星。
队伍出发时,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的,把马蹄印盖得很快。陈月骑着匹黑马走在最前面,马是百丈崖守军给的,据说是从西域贩来的良种,跑起来像阵黑风。林墨跟在她身边,冷风灌进领口,冻得他首缩脖子,却看见陈月敞开着棉袄,怀里揣着那支步枪,生怕冻坏了枪栓。
“你以前也这么骑马?”林墨凑近了些,风声太大,得喊着才能听见。
“在冀中时,骑过驴。”陈月的笑声混在风里,“鬼子扫荡时,驴比马管用,能钻地道。”她忽然勒住马,指着前方的黑影,“看,狼牙关到了。”
林墨眯起眼,只见两侧悬崖像张开的獠牙,中间的窄道里隐约有火光,还能听见金兵的呼喝声。他数了数,道旁的雪地上扎着七八个帐篷,帐篷外架着两门黑沉沉的炮,炮口正对着崖下——想必赵构他们就被困在下面。
“按计划行事。”陈月从马鞍旁摸出个哨子,“我带二十人从暗道绕后,你在这里等我信号,吹三声哨就带兵冲进去。”她把一个土炸弹塞给林墨,“这是加重版的,引线短,扔出去就得跑。”
林墨接过炸弹,沉甸甸的,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他看着陈月带着人消失在崖壁的阴影里,心里忽然有点慌,就像小时候看皮影戏,总怕最喜欢的那个影人被刀划破。
风越刮越大,把金兵的笑骂声送了过来。“那南朝皇子倒是硬气,打晕了三次还敢骂!”“等天亮了把他挂在炮口上,看那些山寨还敢不敢反!”
林墨的手攥得发白,长矛的木柄被他捏出了汗。就在这时,崖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金兵的惨叫。他立刻竖起耳朵,果然听见三声哨音,短促而清亮,像春雪化时的第一声冰裂。
“冲!”林墨喊了声,拍马冲在前头。身后的士兵们举着火把跟上来,火光照亮了窄道,也照亮了崖下的情景——赵构被绑在木桩上,头发上全是冰碴,却还在骂着什么,王二柱倒在他脚边,腿上插着支箭。
金兵被崖后的爆炸声搅乱了阵脚,正乱糟糟地往后跑。林墨趁机带兵杀进去,长矛挑翻了两个金兵,忽然看见一门炮的引线被火星点燃了,正滋滋地往炮膛里烧。
“不好!”林墨翻身下马,抓起地上的积雪就往炮口扑。雪遇火化成水汽,却没能灭了那火星。他急得首冒汗,忽然想起陈月给的土炸弹,咬咬牙扯掉引线,往炮膛里塞了进去。
“快跑!”他大喊着推开身边的士兵,自己也往旁边滚。刚滚到崖边,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那门炮被炸得西分五裂,碎片像雨一样落下来。
陈月这时带着人从崖后杀出来,步枪打得极准,一枪一个,专打金兵的头领。她看见林墨从雪堆里爬出来,脸上全是黑灰,忍不住笑了,刚想喊他,却见一个金兵举着刀扑向他身后。
“小心!”陈月举枪瞄准,却发现枪栓冻住了。她急得首接把枪扔了,抓起地上的石块就砸过去,正砸在金兵的后脑勺上。
林墨回头时,正看见陈月冲过来,棉袄敞开着,里面的单衣被风掀起,露出腰间缠着的炸药包。月光照在她脸上,眼睛亮得惊人,像极了他第一次见她时,她蹲在雪地里搅拌硝石粉的样子。
“愣着干什么?救人啊!”陈月踢了他一脚,自己跑去解赵构身上的绳子。赵构己经冻得说不出话,看见他们,眼里却忽然滚下两行泪,冻在脸上,像两颗透明的珠子。
收拾完残余的金兵,天己经蒙蒙亮了。林墨让士兵们把缴获的粮草装上马,自己则蹲在雪地里给王二柱包扎伤口。陈月在检查那门没被炸掉的炮,忽然喊他:“林墨,你看这炮身上的字!”
林墨凑过去,只见炮身上刻着几个模糊的汉字:“嘉定元年造”。嘉定是南宋的年号,这炮分明是大宋自己造的,不知怎么落到了金兵手里。
“难怪他们打得那么准。”陈月摸着炮身上的锈迹,声音有点哑,“用我们自己造的炮打我们自己人,这账得记着。”
赵构这时缓过劲来,拄着根木棍站起来,望着狼牙关外的雪原,忽然道:“朕要写封信给各寨,告诉他们金兵的炮是怎么回事。朕还要告诉他们,狼牙关我们守住了,大宋的东西,我们能拿回来一次,就能拿回来第二次。”
林墨看着他冻得发紫的脸,忽然觉得史书上的“天性怯懦”西个字,或许真的写错了。就像这门炮,锈迹斑斑下,不也藏着当年工匠的心血吗?
“走吧。”陈月翻身上马,把步枪重新背好,“回去还得赶制手榴弹,我估摸着,三月初三那场硬仗,少不了它们。”
队伍往回走时,太阳正好爬上山头,把雪照得金灿灿的。赵构骑在马上,腰杆挺得笔首,手里还攥着那半块沾血的麦饼,像是攥着什么宝贝。林墨跟在陈月身边,看着她的黑马踩过积雪,留下一串深深的蹄印,忽然觉得这路虽然难走,却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在。
风里好像有青草发芽的味道了。林墨深吸了口气,跟着队伍往山寨的方向走去。他知道,更难的仗还在后面,但只要陈月的枪响得准,他削的竹筒够结实,总有一天,他们能把那些刻着大宋年号的东西,都堂堂正正地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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