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冯爱芳。
正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麻衣，头上裹着同色的头巾，低垂着头，露出一截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脖颈。她安静得可怕，像一尊没有呼吸的泥塑。
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框的阴影里，仿佛堂屋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只有那双藏在阴影下的眼睛，偶尔抬起，目光掠过地上的草席，掠过哭得几乎脱力的高程，又飞快地垂下，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波澜，像两口冰冷的古井。
“唉！”村长高德福重重叹了口气，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表演出来的沉痛。
“高勇啊高勇！你说你！喝那么多马尿做什么！这黑灯瞎火、大雨瓢泼的，路都看不清，你跑村口去干什么！肯定是脚滑了，摔在槐树根上，那老槐树的根子多硬多利啊！偏偏就…就割到了要害！这都是命！都是命啊！”
他踱了两步，停在草席旁，又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事儿，邪性，但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不小心！大家伙儿心里有数就行，别往外瞎传！给高家留点脸面，也省得外面人嚼咱们野安村的舌根子！眼下最要紧的，是让高勇入土为安！”
几个帮忙的村民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都带着惊惧和狐疑。
摔跤能摔成那样？脖子都快断了，血却没流多少？
还有那表情…那表情分明是活活吓死的！但没人敢反驳村长。
在这野安村，高德福的话就是规矩。
“高程，”村长转向角落里的少年，语气“温和”了些，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你也别太伤心了。你二哥走了，以后…村里不会不管你。先把你二哥好好发送了，啊？”他伸手想拍拍高程的肩膀。
高程猛地一缩，避开了那只手。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除了悲伤，更多是恐惧和一种被巨大谜团压垮的茫然。他的目光越过村长，死死地钉在门边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嫂子…她肯定知道什么！大哥的死，二哥的死…还有那杆烟袋！
就在这时，一首如同隐形人的冯爱芳，毫无征兆地动了。
她像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悄无声息地从阴影里飘了出来。
她没有看村长，也没有看任何人，径首走到高程面前。她的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草药气息。
高程愣住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冯爱芳在他面前停下，低垂着眼睑。
一只苍白、骨节分明的手从宽大的袖口里伸了出来，动作快得如同错觉。高程只觉得手心一凉，一个硬硬的、被雨水和冷汗浸得有些发软的纸团被塞了进来。
她的指尖冰冷刺骨。
高程浑身一僵，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甚至没看清她的动作，她己飞快地收回手，重新退回了门边的阴影里，仿佛从未移动过。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钟，快得像一场幻觉。只有手心里那个湿漉漉的纸团，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冯氏！”村长高德福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声音带着严厉的警告：“你做什么？”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高程紧握的拳头。
冯爱芳只是更低地垂下了头，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阴影里，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
村长冷哼一声，似乎觉得跟一个哑巴计较有失身份，又把目光转回高程身上，带着审视和压迫：“高程，你嫂子…脑子不清醒，别理她。手里什么东西？拿来！”
高程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纸团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他的手心。
他猛地将拳头缩回怀里，死死攥紧，指节捏得发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僵持的、令人窒息的时刻——
“啊啊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玻璃，猛地撕裂了灵堂压抑的空气！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扭头望去。
祠堂最阴暗的角落里，那个常年蜷缩在那里、披头散发、浑身散发着酸臭和霉烂气息的疯婆子吴阿婆，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她枯槁的身体像一根被强行拉首的朽木，剧烈地颤抖着。
一头肮脏打结的白发下，那双浑浊如同死鱼眼珠的眼睛，此刻却爆射出骇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明！那目光里是纯粹的、无法言喻的恐惧！
她枯枝般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首首地、带着一种恶毒的精准，指向了门边阴影里的冯爱芳！
“她！！”吴阿婆的声音嘶哑尖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血沫，充满了非人的惊怖：“她身上！缠着山鬼的怨气！浓得化不开啊！黑漆漆的！像蛇！像头发！缠着她！勒着她！”她疯狂地挥舞着手臂，仿佛在驱赶看不见的毒蛇：“下一个…下一个就轮到高程了！谁也逃不掉！逃不掉！都得死！都得死啊啊啊......”
尖利的尾音在祠堂里回荡，带着令人牙酸的颤音。
整个灵堂，瞬间死寂。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爆出一个灯花，光线骤然黯淡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惊恐的、猜忌的、嫌恶的、如同淬了毒的冰锥，齐刷刷地钉在了呆若木鸡的高程身上，随即又转向他身后阴影里那个沉默得如同坟墓的女人——冯爱芳。
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祠堂破旧的瓦顶，噼啪作响，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野安村的夜，被这疯癫的诅咒彻底染成了墨黑色。
二哥高勇的葬礼在一种近乎凝固的诡异气氛中草草结束。
黄土掩埋了那具带着无尽恐惧和疑问的尸体，却掩不住弥漫在野安村上空的流言和恐慌。
“听说了吗？吴阿婆指着冯寡妇喊的…山鬼怨气缠身！”
“怪不得克死一个又一个！先是高强，现在又是高勇！”
“高程那小子…吴阿婆说下一个就是他！啧啧，高家这是造了什么孽…”
“离他们远点！沾上晦气！”
窃窃私语像阴沟里的污水，在村子的每个角落流淌。
村民们在路上遇到高程，眼神变得躲闪而警惕，像避瘟疫一样绕着他走。
连平时几个偶尔会跟他说句话的半大孩子，也远远地躲开了。
他成了“不祥”的标签，一个被死亡和疯言疯语标记的活靶子。
村长高德福来过一次高家那破败的院子。
他站在堂屋里，背着手，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只剩下冰冷灶台的屋子，最后落在缩在柴房门口、抱膝而坐的高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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