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百叶窗，在ICU探视走廊的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林悠然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指间捏着一份病危通知单。墨迹未干，家属的哭声隔着厚重的自动门闷闷传来。
“林医生，”护士长递来一杯速溶咖啡，杯沿有个豁口，“3床家属签了字，放弃有创抢救。”
咖啡的劣质焦糊味钻进鼻腔。林悠然接过纸杯，热气熏得她眼眶发酸。她低头啜了一口，滚烫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像吞下一把沙砾。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没看。昨晚后半夜，苏然的号码又闪烁过三次，最终归于沉寂。倒是周倩的主治医师发来一条信息：【患者情绪稳定，要求出院，建议心理门诊随访。另：苏先生询问您今早是否有空？】
咖啡杯在她手中转了个圈。豁口处溢出的褐色液体沾湿了拇指。她盯着那点污渍，想起昨晚他掌心灼热的触感，还有腕骨上残留的、属于他的薄茧摩擦过的微麻。
“告诉他，”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板无波，“十点半，医院后街的‘苦艾’咖啡厅。”
“苦艾”弥漫着烘焙豆子的暖香。林悠然选了最角落的卡座，背后是一整面落地玻璃，映出街道上匆匆的人流。她点了一杯冰美式，杯壁凝结的水珠沿着指尖往下淌。
苏然推门进来时，带进一阵微凉的风。他换了挺括的黑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肌肉和一块简约的铂金腕表。下巴的胡茬刮得很干净，但眼底的红血丝暴露了昨夜的无眠。他一眼锁定角落里的她，大步走来，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叩响。
“黑咖啡，不加糖。”他对跟上来的侍者说，目光却没离开林悠然的脸。他在她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不足半米宽的胡桃木小桌。
“周倩呢？”林悠然用吸管搅动着杯底的冰块。
“心理医生陪着她做放松训练。”苏然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沿，形成一个无形的压迫圈，“昨晚……”
“苏先生，”林悠然打断他，抬起眼。冰咖啡的寒气似乎凝在了她的瞳孔里，“你表妹的遭遇我很遗憾。但这里是医院，不是情感收容站。下次她再因情绪失控挂急诊，请首接联系精神科。”
苏然下颌线骤然绷紧。侍者恰好送来他的黑咖啡，浓郁的苦涩气息弥漫开来。他捏着杯耳，指关节泛白：“你在指责我？”
“我在陈述规则。”林悠然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纸，推到桌子中央。纸页上印着“医疗器械捐赠意向书”，落款盖着苏然公司的公章。“你上周提过的体外膜肺设备捐赠流程，需要补充这些文件。”她的指尖点在签名栏，“另外，下周二的安装调试，我需要你技术团队现场配合。”
苏然的目光从她公事公办的脸上，移到那份冰冷的意向书上。捐赠是他一个月前，借口感谢医院对周倩的照顾提出的。此刻，这张纸像一堵墙砌在他们之间。
他忽然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林医生真是公私分明。”他拿起笔，龙飞凤舞地在签名处写下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格外刺耳。
“还有，”林悠然收回文件，冰咖啡的杯子外壁凝结的水珠滴落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以后私人联系，请在工作时间。”她顿了顿，补充道，“或者，别再联系了。”
空气凝固了。咖啡厅的背景音乐是慵懒的爵士钢琴，音符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一地。苏然盯着她，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他端起自己那杯滚烫的黑咖啡，抿了一口，喉结滚动。
“是因为周倩抱着我？”他放下杯子，杯底与托盘碰撞出清脆一响，“还是因为……你在意？”
林悠然的心脏像是被那声脆响狠狠敲击。她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粗粝的麻质布料摩擦着掌心。
玻璃门上的风铃突然发出急促的乱响。周倩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赤着脚，像一阵苍白的风冲了进来！她长发散乱，目光涣散，首勾勾地钉在苏然身上，完全无视了林悠然的存在。
“苏然哥！”她带着哭腔扑过来，冰凉的手指死死抓住苏然撑在桌沿的小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皮肤里，“他们…他们要给我打针！白色的药水！和…和那天一样！”她的身体筛糠般颤抖，瞳孔因恐惧而放大。
苏然脸色骤变，起身想扶住她：“倩倩，看着我！那是帮助你……”
周倩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撞在邻桌的椅子上。椅腿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锐响。全咖啡厅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她像受惊的鹿，目光扫过皱着眉的苏然，最终落在林悠然身上。
“是你！”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尖利，“是你让他不要管我的！你想抢走他！像他们抢走爸爸妈妈的飞机一样！”泪水混着失控的唾沫星子喷溅出来，她抓起林悠然面前那杯喝了一半的冰美式，狠狠朝她脸上泼去！
褐色的液体和冰块劈头盖脸砸来！林悠然下意识闭眼侧头。冰凉的咖啡顺着她的额角、鬓发往下淌，浸湿了白大褂的衣领，黏腻冰冷。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冰块从她下颌滚落，砸在桌面上，发出空洞的“哒”声。
苏然一把扣住周倩再次扬起的手腕，力道大得指节泛白。周倩在他禁锢下挣扎哭嚎，引来更多惊诧的目光。侍者拿着抹布不知所措地站着。
林悠然缓缓睁开眼。浓密的睫毛上挂着咖啡液滴，视野有些模糊。她没有擦脸，只是透过朦胧的视线，看着苏然强行将失控的周倩按进怀里安抚。他宽阔的背脊挡住了周倩疯狂扭动的身影，也挡住了那些探究的、好奇的、同情的目光。
冰咖啡的冷意透过湿透的衣料，渗进皮肤，一路寒到心底。她伸手，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脸上和颈间的污渍。动作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看来，”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盖过了周倩压抑的呜咽，“苏总今天没空处理公务了。”她将浸透咖啡渍的纸巾揉成一团，精准地丢进两米外的垃圾桶。纸团砸在桶底，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捐赠设备调试的时间，”她站起身，帆布包带子勒在肩头，湿冷的布料贴着皮肤，“我会让助理另行通知。”她没有再看那对相拥的身影，转身推开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在她身后发出凌乱急促的悲鸣，很快又被咖啡厅里重新响起的爵士钢琴声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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