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他，心中依然坚信着“正义或许会迟到，但不会缺席”这句话。然而，当母亲去世的电报如一道晴天霹雳般拍来时，他的世界瞬间崩塌。紧接着，陈岩石在电话那头的那句“司法所离不开人”，更是让他感到无助和绝望。
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母亲的离世让他心如刀绞，而司法所的工作却又让他无法脱身。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命运扼住了咽喉，无法喘息。
最终，他不得不跪在梁书记的酒桌前，哀求着能够请假回家。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有些迟到的正义，早己不再是正义，而是变成了穿肠的毒药，侵蚀着他的灵魂。
松涛声在耳边回荡，仿佛是大自然对他的嘲笑。在这松涛声中，他仿佛又听见了高小琴在画室里说的话：“祁厅长，您知道我为啥喜欢画山吗？因为山不说话，却啥都看见了。”她的画笔在画布上扫出一片浓黑，“就像这孤鹰岭，谁来过，谁走了，它都记着呢。”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剑，首首地刺进了他的心脏。他突然意识到，这座孤鹰岭，就如同他心中的正义一般，沉默而又坚定地见证着一切。然而，他却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渐渐失去了对正义的信仰。
他确实来过。那年刚调回地区检察院，他骑着自行车跑了几十里山路，就为了在鹰嘴崖上吼首《少年壮志不言愁》。风把歌声吹得老远，惊起群山鹰，盘旋在头顶，像在为他迟来的“胜利”盘旋。
现在想来，那哪是胜利？不过是从一个泥坑，跳进了另一个更深的泥坑。他帮高小琴挡过酒，替她妹妹办过入学，甚至在她被赵瑞龙威胁时，动过把人藏进公安厅仓库的念头——这些举动里，有多少是同情，多少是对陈阳的愧疚，多少是在她身上看见当年的自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警笛声越来越近，山下的喊话声穿透风障：“祁同伟！你己经被包围了！”
他掏出藏在怀里的手枪，枪管冰凉，像乡镇司法所冬天的铁床。枪是老款的五西式，是他刚当警察时配的，当年用它制服过持刀抢劫的歹徒，也用它指着过威胁高小琴的地痞——那时枪口对外，现在却要对准自己。
鹰嘴崖的石缝里，塞着个牛皮纸信封，是他上山前托人转交给陈阳的。信封里没有忏悔，没有辩解，只有张泛黄的照片——是那年汉东大学的辩论赛，他举着奖杯，陈阳站在台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背面有行字，是用高小琴画室里的颜料写的：“陈阳，对不起。也谢谢你，让我在最干净的年纪，见过光。”
他知道陈阳不会原谅他。当年他娶梁璐时，她在西藏寄来封信，只有一句话：“祁同伟，你把自己弄丢了。”信纸边缘画着朵小兰花，和他娘绣的一模一样。
后来他才知道，陈阳在西藏支教时，收养了个父母双亡的藏族男孩，取名叫“祁阳”。高小琴去西藏采风时见过那孩子，说他眼睛亮得像星星，笑起来和照片上的他一个样。
“祁厅长，这孩子跟您有缘。”高小琴的照片里，祁阳正举着朵格桑花，站在陈阳身边，背景是连绵的雪山，“陈老师说，等他长大了，就让他当律师，专门帮穷人打官司。”
那时他坐在公安厅的办公室里，看着照片突然就哭了。原来他弄丢的自己，被陈阳在千里之外的雪山下，悄悄捡了起来，缝进了另一个孩子的名字里。
警犬的吠声从山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祁同伟最后望了眼山下——陈海的警车停在最前面，车顶上的警灯旋转着，像个巨大的讽刺。他想起陈海刚进省检察院时，怯生生地来向他请教案子，眼里的光和当年的自己很像，只是那光后来也被权力磨成了算计。
“祁同伟！给你最后三分钟！”扩音器里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震得松针簌簌往下掉。
他把枪口抵住下巴，指尖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解脱。这些年在酒局上装笑，在会议上撒谎，在黑夜里算计，早就累得像条拉磨的驴。现在终于可以停下来，像孤鹰岭的山鹰一样，哪怕摔得粉身碎骨，也算换来了片刻的自由。
秋风突然停了，山谷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祁同伟想起那年在汉东大学的操场上，陈阳指着天上的鹰说：“祁同伟，你看它们多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等我以后当了检察官，就带你去看真正的鹰。”他那时的誓言，还飘在风里，却早就被现实撕成了碎片。
他最后看了眼那只军用水壶，壶口的焦痕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枚褪色的勋章。然后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
枪声在孤鹰岭上空炸响，惊起一群山鹰，盘旋着冲向云层。山下的警笛声戛然而止，陈海愣在警车旁，手里攥着那份刚打印出来的《祁同伟忏悔书》，上面的字迹潦草，最后一句写着：“我祁同伟，从没向任何人低头，除了命运。”
远处的光明峰工地，吊塔依旧在转动，将混凝土浇筑进地基里，像在掩埋一个又一个秘密。高小琴被带走时，手里紧紧攥着幅未完成的油画——孤鹰岭的鹰嘴崖上，站着个穿警服的身影，背景是漫天的晚霞，像极了那年祁同伟在乡镇司法所雪夜里，仰望过的星空。
陈阳在西藏收到那封迟到的信时，正带着祁阳在雪山下种兰花。孩子指着信里的照片问：“陈老师，这叔叔是谁呀？”
“是个走错路的好人。”她把照片埋在兰花盆里，培土的动作轻得像在埋葬一段青春，“他后来变成了孤鹰岭的风，守护着这片山呢。”
山风掠过雪山顶，带着兰草的清香，像声迟来的叹息。孤鹰岭的鹰嘴崖上，那只军用水壶还挂在松树枝上，壶口迎着风，仿佛还在哼唱着那句未完的歌词：“少年壮志不言愁……”
而群山沉默，像无数双眼睛，见证着一个灵魂的坠落与解脱。那些在权力场里打滚的日子，那些在泥地里挣扎的夜晚，那些未说出口的爱与悔，最终都化作了孤鹰岭的一粒尘埃，在岁月的风里，无声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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