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西坡把“劳动模范”的锦旗挂在工会办公室时，钉子敲得格外响，惊飞了窗外槐树上的麻雀。锦旗的金线在阳光下闪，像他刚从李达康秘书手里接过的那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二十万，说是“大风厂职工安置慰问金”，但信封的厚度，足够再做十面这样的锦旗。
“郑主席，”老会计的手指在算盘上顿了顿，“这笔钱记在‘工会活动费’里？还是……”
郑西坡没回头，正用红绸子擦拭锦旗上的国徽。绸子是高小琴送的，那年山水集团赞助大风厂搞文艺汇演，她笑着说“郑主席的诗写得好，配得上这料子”。他摸着绸子上的暗纹，突然想起昨晚在医院走廊听到的话：蔡成功的老婆哭着给高小琴打电话，“那二十万明明是老蔡藏的救命钱，怎么就成了‘慰问金’？”
槐树上的麻雀又落了回来，歪着头看办公室里的锦旗，像在啄那些烫金的字。
郑西坡的诗集《大风歌》再版时，扉页多了行烫金题字：“工人诗人的赤子之心——李达康”。印刷厂的老板亲自送来样书，搓着手笑：“郑主席，这版加印了五千册，李书记的秘书都订了两千册，说是‘送给各区县的工会学习’。”
他把样书放进抽屉时，压着另一本没出版的诗集，封面用毛笔写着《车间杂记》，里面的诗大多没写完：“车床转啊转/把我的手指卷成烟/老板的酒杯里/泡着我的工钱”——这是十年前写的，那时蔡成功刚承包大风厂，欠了三个月工资，他把诗抄在车间的黑板上，被蔡成功擦掉时骂：“郑西坡，你写这些屁话能当饭吃？”
现在这些“屁话”真的能当饭吃了。区工会请他去做报告，出场费五千；市电视台的“劳动者之歌”栏目，一期节目给八千；连山水集团的周年庆，都让他去念诗，说“郑主席的诗能体现‘劳资和谐’”，高小琴亲自送来的红包，厚得能砸死人。
“郑哥，”老会计在茶水间拦住他，手里捏着张报销单，“您去市里做报告的住宿费，开的是五星酒店的发票，可您明明住的是工会的招待所啊。”
郑西坡的茶杯在桌上磕出轻响：“那是给李书记的秘书订的房，他帮咱们跑安置款，总不能让他住招待所吧？”他没说的是，那间房根本没住人，发票是他让酒店多开的，钱揣进了自己腰包——儿子郑胜利开文化传媒公司亏了钱，等着这笔钱填窟窿。
《大风歌》的版税到账那天，郑胜利开着辆二手宝马回来，车身上喷着“大风厂文化传播”的字样。“爸，”他把一叠合同拍在桌上，“我跟区里签了，大风厂的职工安置房宣传，归咱们公司做，利润对半分。”
郑西坡看着合同上的“乙方：郑胜利（委托代理人：郑西坡）”，突然想起蔡成功以前说的话：“老郑，你儿子就是个投机分子。”他那时还骂蔡成功“狗眼看人低”，现在摸着合同上的签名，笔尖的墨像十年前黑板上没擦干净的诗，晕成个模糊的“钱”字。
职工们在食堂议论时，他假装没听见。“郑主席现在天天跟领导吃饭，哪还记得咱们？”“听说他的诗集卖了不少钱，咱们的安置款却迟迟没动静。”“那天我看见他从高小琴的车上下来，手里还提着个大箱子……”
他走进食堂时，议论声戛然而止。有人递来个馒头，是从家里带的，硬得硌牙。他咬了口，想起十年前在车间，大家分一个馒头的日子，那时的馒头虽然硬，却比现在的燕窝粥更实在。可现在他知道，硬馒头填不饱儿子的宝马梦，填不满自己在领导面前的体面。
大风厂的职工安置款到账那天，郑西坡在银行的VIP室待了整整一下午。柜台经理给他递来的明细单上，总金额后面多了个零——本该是两千万，变成了两亿，汇款人是“汉东省山水慈善基金会”，备注是“定向捐赠”。
“郑主席，这钱……”经理的声音发颤。
他把明细单折成小方块，塞进鞋垫下——那里藏着另一张卡，是高小琴上周给的，密码是他的生日。高小琴当时说：“郑主席，这钱是给职工买保险的，走正规流程太慢，您先拿着，以后再补手续。”他知道这是“封口费”，大风厂的地被山水集团低价拿了去，多出来的拆迁款，本该分给职工，现在却成了“慈善捐赠”。
回到工会办公室，他把两亿分成了三部分：一亿五打到职工的个人账户，备注是“安置款”；西千万转到郑胜利的公司，写成“宣传服务费”；剩下的一千万，存进了高小琴给的那张卡——他安慰自己，这是“活动经费”，跑安置款总得请领导吃饭、送礼，可那些饭钱、礼钱加起来，也花不了一百万。
老会计拿着职工的领款单进来时，眼眶通红：“郑主席，王大爷他们说，这钱比当初算的多了三成，让我谢谢您。”王大爷是退休老工人，儿子在厂里的火灾中烧死了，现在住的廉租房，墙皮都掉了。
郑西坡的手指在领款单上划着，王大爷的名字旁边，他多填了五万，算是“补偿”。可这五万，还抵不上他塞进鞋垫的零头。他突然想起王大爷以前总说：“小郑啊，咱们工人没别的，就讲个‘实’字。”那时的“实”，是车间里的零件要合格，现在的“实”，却被他算成了账上的数字。
李达康的秘书来调研那天，职工们在食堂敲锣打鼓，举着“感谢李书记”“感谢郑主席”的横幅。郑胜利雇的摄像师扛着机器拍，镜头里的郑西坡握着秘书的手，笑得满脸褶子：“都是李书记领导得好，我们工人一定好好干！”
秘书走后，郑胜利把一叠红包塞给他：“爸，刚才那几个举横幅的，每人发了两百，说是‘误工费’。”他的宝马车就停在食堂门口，车顶上的喇叭还在循环播放：“大风厂的明天更美好——郑西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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