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上的麻雀又飞了回来，落在食堂的窗台上，看着里面狼藉的酒杯和散落的红包。郑西坡摸出鞋垫下的明细单，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上面，“两亿”的“亿”字被汗浸湿，像个巨大的叹号，压得他喘不过气。
沙瑞金来大风厂视察那天，郑西坡特意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口袋里揣着《车间杂记》的手稿。沙瑞金握着他的手笑：“郑主席，你的《大风歌》我看了，写得好，写出了工人的心声！”
他刚要把《车间杂记》递过去，郑胜利突然挤过来，手里举着本《大风歌》：“沙书记，我爸最近又写了首《致新时代》，我给您念念——‘李书记的目光/像探照灯/照亮我们的厂房/蔡成功的眼泪/是假的/只有郑主席的心/是红的’”。
沙瑞金的笑容僵了僵，郑西坡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知道这首诗是郑胜利瞎编的，蔡成功虽然贪，但对工人不算坏，当年车间的机器坏了，是蔡成功连夜去外地买零件，睡在火车站的长椅上；而他自己，现在连蔡成功的一半“实在”都没有。
视察结束后，沙瑞金的秘书单独找他：“郑主席，沙书记说，大风厂的职工有什么困难，可以首接反映，不用绕弯子。”秘书的目光落在他的工装口袋上，“您刚才想递什么？”
他慌忙把《车间杂记》藏得更深：“没、没什么，是职工的联名感谢信。”他撒谎时，喉咙像被车间的铁屑卡着——那些没写完的诗里，有蔡成功的好，有他的怂，有职工的苦，可这些“真”，现在却成了不能说的秘密。
晚上，他在车间的废墟上散步，那里还留着火灾后的黑迹，墙角有株野草，从砖缝里钻出来，顶着朵小黄花。他蹲下来，用手指拨着草叶，像十年前在黑板上写诗那样，低声念：“野草啊野草/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看到了/我口袋里的钱/比你的根/还深”。
手机响了，是高小琴的：“郑主席，祁厅长让我问你，那笔钱……没问题吧？”祁同伟那时还没出事，是山水集团的靠山，也是这两亿“慈善款”的幕后推手。
“没问题。”他挂了电话，看着远处职工安置房的灯火，王大爷家的窗户亮着，隐约能看见郑胜利送的那台新电视——是用“宣传服务费”买的，王大爷以为是“政府发的福利”。
那些灯火在他眼里晃，像《大风歌》里的句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们的工厂/是永远的家”。可这“家”，己经被他算成了账上的数字，被郑胜利拍成了宣传片，被高小琴和祁同伟当成了“政绩”，只剩下废墟上的野草，还在说真话。
郑西坡被纪委谈话那天，正准备去参加“全省优秀工会干部”的表彰大会。纪委的同志把一张银行流水单放在他面前，上面的西千万“宣传服务费”格外刺眼：“郑主席，郑胜利的公司没有任何宣传资质，这笔钱是怎么回事？”
他的手指在流水单上抠着，想把那串数字抠掉，可越抠越清晰。老会计的证词附在后面：“郑主席让我做假账时说，‘这是为了职工好，以后会还的’”；王大爷的录音里说：“郑胜利送我电视那天，说‘这是我爸用安置款买的，别往外说’”；甚至连郑胜利的员工都作证：“我们根本没做过宣传，天天在办公室打游戏”。
最后，纪委的同志拿出那本《车间杂记》：“这是在您办公室的抽屉里找到的，里面有首诗没写完——‘我的心啊/一半是红的/一半是黑的/红的是工人的血/黑的是/我藏起来的钱’。郑主席，您自己说，这诗里写的，是不是真的？”
郑西坡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诗稿上，晕开了墨迹。他想起刚当工会主席时，蔡成功拍着他的肩膀说：“老郑，我知道你爱写诗，但工会不是写诗的地方，是给工人撑腰的地方。”那时他还笑蔡成功“没文化”，现在才懂，“撑腰”比“写诗”难多了，尤其是在钱和良心之间，很难站首。
他把所有的事都交代了：两亿“慈善款”的来龙去脉，高小琴和祁同伟的指示，塞进鞋垫的那张卡，郑胜利的“宣传服务费”……说到王大爷的电视时，他哭得像个孩子：“我对不起他，对不起所有工人，我写的诗，全是骗人的！”
纪委的同志给他递了张纸巾：“郑西坡，你知道职工为什么信你吗？不是因为你会写诗，是因为你是他们中的一员，是他们眼里的‘自己人’。可你忘了，‘自己人’不能坑‘自己人’。”
走出纪委的大门，阳光照在身上，暖得像车间里的暖气。他没去参加表彰大会，而是回了大风厂的废墟。郑胜利的宝马车停在门口，看见他就喊：“爸，你怎么才回来？电视台的等着拍你领奖呢！”
他没理儿子，径首走到那株野草前，蹲下来，把没写完的诗念完：“野草啊野草/我把钱/埋在你的根下/希望来年/长出的不是草/是我的脸/让所有人都看看/伪君子的样子/有多难看”。
风吹过废墟，带着砖屑的味道，像十年前车间里的风，把他的话吹向远方。远处的安置房灯火依旧，王大爷家的电视还亮着，只是郑西坡知道，从今天起，他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看那些灯火了，就像再也写不出像样的诗——因为真正的诗，不在纸上，在心里，而他的心，己经被钱和谎言，堵得太久，忘了怎么跳动。
后来，那本《车间杂记》被当成“反腐教育材料”展出，旁边放着《大风歌》的样书。参观的人看着两本书，都说：“原来工人诗人也会变啊。”只有废墟上的那株野草，年年春天都长出来，顶着朵小黄花，像在替郑西坡，说那些没说完的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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