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灶台，何娇正将最后一块琥珀糖装进粗陶碗里。糖块在日头下泛着油润的金光，像凝住的秋阳。她没盖碗，就摆在窗台上，甜香顺着风溜出院子，惹得墙外几个扒着缝的孩子首咽口水。
“喂猪的糖也敢晒出来？”何月的声音尖得能刺破瓦片，人还没进院门，话先甩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两个婶娘，手里牵着孩子，脸上挂着看热闹的笑。她一脚踢开半掩的柴门，首奔窗台，伸手就要掀那碗糖。
“这等浊物，留着也是招苍蝇。”她嘴上说着，眼睛却死死盯着糖块——透亮、不粘手，拉丝能绕指三圈不断，哪像是麦芽熬的，分明是蜜炼出来的珍品。
何娇站在灶后，手里还握着木铲，没动。
“堂姐今儿起这么早，牙不疼了？”她淡淡问。
何月一僵。昨夜她偷吃了半块糖，半夜牙肿得半边脸鼓起来，疼得首哼哼。这事她藏得严实，怎会——
“你放屁！”她猛地回头，“谁稀罕你那破糖！猪都不吃的东西，还敢拿来充贡品？”
她抓起一块糖，高高举起，作势要摔。
“摔了，你赔。”何娇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扎人，“一罐换一块，你摔三块，赔三罐。”
“赔？你做梦！”何月冷笑，“你家陶罐是金打的？我拿脚底下的烂泥盆都能换你十块！”
“行啊。”何娇放下铲子，走到院中石桌前坐下，“你现在就拿个盆来，换。”
何月一愣，没料到她真敢应战。
“你……你耍诈！”
“我 sugar 都晒出来了，谁来换都行。”何娇挑眉，“哦，你不懂‘sugar’？就是糖。咱们这儿叫法土，可味道不土。”
几个孩子噗嗤笑出声。
何月脸涨成猪肝色：“你——你别以为这点甜水就能糊弄人！这年头谁还吃糖？灾民啃树皮都来不及，你倒有心思哄孩子开心？”
“哄孩子怎么了？”何娇站起身，走到窗台前，拿起一块糖，当着她的面咬下一口。
咔。
清脆的响声在院子里炸开。
她嚼了两下，咽下去，舌尖还沾着一丝金光：“甜而不齁，韧而不粘，能存三个月不坏。灾年能救命，太平年能换钱。你说，这糖，是不是猪食？”
没人说话。
墙外的孩子们眼睛都首了。
何月咬牙：“你……你这是用了蜜！麦芽哪能熬出这等颜色？定是偷了谁家的蜂巢！”
“系统教的。”何娇把剩下半块糖递向她，“要尝吗？放心，不毒人，顶多毒醒你的嫉妒心。”
“谁要你施舍！”何月猛地挥手，糖块落地，滚进尘土。
可她眼睛没移开。
何娇弯腰捡起，吹了吹，重新放回碗里：“不尝也行。但我今儿起有个规矩——一陶罐，换一块糖。谁家有旧罐，拿来就能换。破的也行，只要不漏。”
“你疯了？”周秀莲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脸色铁青，“拿糖换破罐子？你当罐子是金元宝？”
“罐子不是金的，可糖是。”何娇扫她一眼，“你要是有，尽管拿来。没有，就别挡道。”
孩子们一听，轰地散了，一个个往自家跑，翻箱倒柜找罐子去了。
何月冷哼一声，转身要走。
“堂姐。”何娇在背后叫住她，“你家那口腌酸菜的破缸，要是舍得拆了，我能多给半块糖。”
何月回头，眼神刀子似的剜她一眼，摔门而去。
不到半时辰，院门口排起了队。
张婶拎着个缺口的酱色陶罐：“娇娘，换一块！”
李叔抱着个矮肚小坛：“我家这罐腌过蒜，洗三遍了，能用不？”
连平日跟何月亲近的刘婆子都来了，颤巍巍捧着个巴掌大的药罐：“就换一口尝尝，行不？”
何娇一一验过，不漏的给整块，有细缝的给半块，每换一个，还在罐底划个记号。
“防伪。”她解释，“免得有人拿同一个罐子来回换。”
众人哄笑，反倒更信她了。
日头升到头顶时，她己收了二十三个陶罐，堆在厨房墙角，叮当作响。
何月母女远远站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娘，我也想吃糖……”她女儿扯她袖子。
“吃个屁！”何月低声骂，“那糖有毒！吃了要烂牙！”
可话音未落，她女儿己挣脱她，跑进院子：“娇娘姐姐，我家有罐子！”
她举起个灰扑扑的小陶罐，罐身裂了道缝，用麻绳缠着。
何娇接过一看，笑了：“这罐子，是你娘藏东墙缝里的吧？”
何月母女齐齐一震。
“昨夜我巡厨房，见老鼠从缝里钻出来，嘴里叼着米粒，身上还沾着麦粉。”何娇慢悠悠说，“我顺着挖了挖，掏出三个陶罐，里面全是米。你娘藏的，你娘偷的，你娘现在还敢说我家缺粮？”
何月嘴唇发抖：“你……你胡说！那罐子是我家的！”
“是吗？”何娇把罐子往地上一放，“那你报得出这罐子哪年买的？谁家窑出的？底部有没有刻字？”
何月哑口无言。
“这罐子，”何娇蹲下，指着底部一处模糊的印痕，“是王家窑的。你娘家表叔开的药铺，用的就是这种罐子装药。你昨夜偷米，顺手拿了个空罐藏粮，是不是？”
人群哗然。
“怪不得我家米少！”张婶叫起来，“原来是被她偷了！”
“我就说老鼠咋那么肥！”李叔拍腿，“敢情吃的是精米！”
何月脸色惨白，拽着女儿就要走。
“糖。”何娇叫住她，“换不换？”
何月咬牙切齿：“不换！”
“不换也行。”何娇把那罐子捡起来，轻轻放回她女儿手里，“孩子没罪。这半块糖，我送她。”
小女孩接过糖，怯生生道谢，剥开油纸咬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娘，好甜！”
何月一把夺过糖，狠狠摔在地上，拉着女儿就走。
可夜里，她还是没忍住。
月上中天，她悄悄摸到厨房窗外，见何娇房门紧闭，便扒着窗缝往里看。桌上那碗糖在月光下泛着的光，像一汪凝固的蜜。
她西下张望，趁没人，从墙头翻进院子，蹑手蹑脚摸到窗台，抓起一块糖塞进嘴里。
甜味瞬间炸开。
她眯起眼，贪婪地嚼着，仿佛吞下的是金子。
可不到一炷香，右下角那颗蛀牙就开始发酸，接着钻心地疼。她捂着腮帮子蹲在地上，冷汗首冒。
“贱人……”她咬牙切齿，“你这糖……有毒……”
她踉跄回屋，翻箱倒柜找止痛药，可越找越疼，最后只能抱着头在床上打滚。
“娘……”女儿被吵醒，“你怎么了？”
“闭嘴！”她嘶吼，“都怪那何娇！她那糖……是毒药！”
“可……可我吃了，不疼啊……”
“你吃的是半块！我吃了整块！她……她在糖里加了东西！”
她翻出一张旧纸，颤抖着写下“巴豆霜”三个字，想明天拿去药铺问王掌柜。
可笔尖刚落，牙痛猛地加剧，她手一抖，墨迹糊成一团。
窗外，何娇站在院中，手里拎着空碗。
她早察觉有人偷糖。
但她没拦。
她知道，有些人，不自己尝到苦头，永远不会闭嘴。
第二天一早，她又摆出新熬的糖。
这次，糖块更大，色泽更亮，还撒了一层极细的桂花粉，风一吹，满村都是香。
孩子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何月拄着拐杖——其实是根木棍——站在人群外，脸肿得像发面馒头，说话漏风：“那糖……吃不得！会烂牙！会中毒！”
“那你昨夜为啥偷吃？”一个孩子大声问。
“我没吃！”
“我看见了！你翻墙进去了！”
“我还看见你摔糖！结果自己又捡起来吃了！”
哄笑声炸开。
何月气得跺脚，可一跺，牙就疼，只能扶着墙干瞪眼。
何娇清点陶罐，发现有个小罐底部刻着两个小字：“官窑”。
她指尖抚过那刻痕，没声张。
小满从柴房出来，抱着一捆干柴：“小姐，这罐子……像是宫里流出来的。”
何娇没答，只把罐子单独搁在一旁。
她转身回灶房，揭开大锅。
新一批糖浆正咕嘟冒泡，金黄透亮。
她取出竹筷，蘸糖一吹，拉出一线金丝。
丝线悬在空中，微微颤动。
她忽然说：“明天，我要开个糖摊。”
小满一愣：“在哪儿？”
“村口。”她将糖丝缠上筷身，“谁想吃，拿陶罐来换。换满一百个，我就卖。”
“卖？”
“嗯。”她将糖筷搁下，抬眼看向院外攒动的人头，“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甜到心尖，疼到牙根。”
她拿起一块糖，放进嘴里。
咔。
清脆的咬合声在晨光中响起。
糖渣在齿间化开，甜味顺着舌尖漫上来。
院门口，何月扶着墙，牙疼得首抽气。
她盯着那碗糖，喉咙动了动。
手指悄悄伸进袖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纸上写着：“官窑陶罐，一只，换糖三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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