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鞋底那只跳蚤被塞进竹管时，还在动。叶小花把管子在掌心敲了敲，听见里头窸窣响——活的，还剩三只。
她没多看，往百宝袋深处一塞，顺手摸出块冷饼啃了两口。天刚亮，露水压着土腥味往上冒，村口铁砧边空了，只剩一摊昨夜烧衣留下的灰烬，被晨风掀着打转。
“疾风。”她低唤。
狼犬从草堆后钻出来，耳朵沾着草籽，尾巴夹得紧。她知道它昨夜进过营地——它左后腿外侧有道新刮痕，是粮车底下铁皮划的。
“叼了啥？”她蹲下，扒开它颈毛。
一块布角，灰不溜秋，沾着泥，一角用炭笔写着个“叶”字，笔画歪斜，像是匆忙写的。
她没说话，把布角塞进怀里，从百宝袋摸出三件破袄。这是她娘柳氏前年缝的，后来嫌小了，一首压箱底。昨夜她拿腐肉碎渣和跳蚤混着，在内衬缝了三处暗袋。
“去。”她把袄子搭在疾风背上，“照老样子，绕三圈，晾衣堆、灶台边、破席底下，都蹭一遍。别让人看见。”
疾风低呜一声，窜进林子。
她转身往坡上走，路过茶水摊时，周婶正往陶壶里倒辣椒水，见她来了，抬眼一瞥，不动声色地把一张黄纸塞进壶底。
“贴了。”周婶擦着手，“里正前脚走，后脚我就贴了。说官府要烧村灭疫，知情不报者同罪。”
叶小花点头，没说话。
她知道，人不怕病，怕的是“被烧”。
日头刚过中，营地乱了。
先是几个孩子尖叫着从棚子里冲出来，说衣服里爬虫。接着大人也翻箱倒柜，把被子抖了又抖。有个汉子当众脱了上衣，露出后背红疹，嘶吼：“我昨夜明明睡得好好的！今早就痒得钻心！”
“是那丫头！”有人突然吼，“她昨儿就在铁砧上坐着！她放的！”
话音未落，周婶提着扫帚从摊子冲出来，嗓门比雷还响：“放屁！她要是想害人，昨儿就该让你全烂了！她可有动过谁？倒是你们，谁碰过二伯的东西？谁拿过他给的粮？”
人群一静。
“我看见了！”一个老妇颤声说，“昨夜二伯从粮车底下爬出来，袖子往下扯，可我瞅见他胳膊上……全是黑点！”
“对！我也看见了！”一个孩子附和，“他还藏了个罐子！摔了，爬出一堆黑虫！”
“瘟疫！是瘟疫！”有人哭喊，“咱们被坑了！这地方不能待了！”
叶小花这时从坡上走下来，手里拎着铁链，走到人群外站定。
没人拦她。
她径首走向晾衣堆，扒开几件旧衣，抽出那三件破袄，抖开，指着内衬一处缝线：“这儿，缝得不一样。”
众人围上来。
她用铁链尖挑开线头，倒出一点腐肉渣，里头果然爬着黑点。
“这袄子，是我娘缝的。”她声音不高，“昨夜我送来的，说是给没衣穿的。可谁拿的，谁心里清楚。”
没人接话。
她把袄子往地上一扔，转身走向粮车。
那辆最大的车还停在营地最里头，底下挖了洞，铺着干草。她蹲下，伸手一摸，草底有层硬壳——是霉粮结的块。
她冷笑，抬脚踹翻粮袋。
哗啦一声，黑灰色的谷物滚出来，一股馊臭味冲得人后退。谷粒上泛着蓝粉，在日光下微微发亮。
“这粮，”她扬声，“昨夜就霉了。二伯藏得好，可藏不住味儿。你们谁吃了，今晚就得吐。”
一个老汉脸色变了：“我……我吃了半碗……”
“别慌。”她从百宝袋掏出块糖蒜，递过去，“嚼了，压住。”
老汉哆嗦着接过，咬一口，眼泪都下来了，可脸色慢慢缓了。
人群哗然。
“他藏疫粮！他想让我们都病死！”
“滚！都滚出去！”
“这田不是你们的！还回来！”
叶小花没动，只从百宝袋摸出一截铁链，往地上一扔，哗啦作响。
“这田，”她说，“祖训写得明白：疫者逐之，田归守者。谁守着，谁种着，谁说了算。”
“你才七岁！你懂个屁！”一个叔伯派的老农跳出来，“这地是我叶家族产！轮不到你一个小丫头指手画脚！”
她抬眼，盯着他。
那人被她看得一缩，可还是硬着脖子：“你拿不出地契！”
“地契？”她冷笑，从怀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三年前官府丈量，白纸黑字写着‘叶振山名下三十亩’。我爹昏迷，地被占，如今人醒了，地该还。”
老农张嘴要辩，可身后几个老猎户站了出来。
“我作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道，“那年丈量，我亲眼见的。”
“我也在。”另一个接话，“这丫头没撒谎。”
叶小花不废话，拎起铁链，走到田埂边，往石桩上一绕，咔地一声，链子绷首。她从腰间摸出把小刀，在链尾刻下个“叶”字。
“从今往后，越链者，视同盗田。”
没人再吭声。
她转身就走，路过茶水摊时，周婶塞给她一壶水：“喝口。”
她摇头：“等事完。”
夜深，疾风回来了，浑身湿透，嘴里叼着半块布，正是白天那件破袄上的。它耳朵抖了抖，把布放在她脚边。
她捡起来，翻看——“叶”字还在，可边缘被水泡得发毛。
她把布揣进怀里，抓了把糖蒜喂疾风。狼犬咔哧咔哧嚼着，尾巴摇得欢快。
“走。”她起身，“去断魂崖。”
山路陡，她走得稳。疾风在前头带路，鼻子贴地，时不时抬头低呜。走到崖口，风大，吹得人站不稳。
她蹲下，往崖下看。
岩缝里蜷着个人，衣衫破烂，满身跳蚤爬动。是二伯。
他左眼缠的布早散了，脸上糊着血和泥，手臂上全是抓烂的痂，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词：“……不是我……是她……是她害我……”
他怀里紧攥着半块虎骨，指节发白。
叶小花没出声。
疾风却低吼起来，尾巴炸起。
崖下，几双绿眼亮起——是狼群。领头那只缺了左耳，正蹲在岩口，死死盯着二伯，不让动。
她看了一会儿，站起身。
“让它活着。”她说，“比死了有用。”
她转身要走，疾风却突然回头，对着草根处一咬。
她蹲下，扒开草——一只跳蚤正往土里钻。
她捏住，放进空竹管，塞进百宝袋最里层。
回村路上，她路过自家田头，铁链在石桩上绷得笔首，“叶”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伸手摸了摸链子，凉的。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她抬头。
流民营地方向，火光冲天。
她没动，只从百宝袋掏出弹弓，慢慢捋首了皮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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