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巴佬食品厂比占春想象的要大得多。
巨大的厂房，轰鸣的机器，穿着统一工作服的工人来来往往。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正规，那么现代化。
"新来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走过来，"跟我来登记。"
占春跟着他走进办公室，填了一堆表格。
"分配到腌制车间。"眼镜男递给他一套工作服，"宿舍在三楼，8人间。记住，这里规矩多，别乱来。"
宿舍很挤，上下铺，一个屋子住八个人。占春被分到上铺，旁边是个瘦高个。
"兄弟，哪来的？"瘦高个问。
"胡松岭村。"
"农村的啊。"瘦高个撇撇嘴，"我叫刘勇，城里人。"
占春也没在意他的态度，默默收拾东西。
下午，占春第一次进入车间。
一进门，一股浓重的咸菜味扑面而来。巨大的腌制池一个接一个，工人们站在流水线旁，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你，站这里。"班长指了个位置，"把传送带上的萝卜挑出来，有虫眼的扔掉，好的放进筐里。就这么简单。"
确实简单。
太简单了。
占春站在那里，看着传送带上源源不断的萝卜，一个接一个地挑拣。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的眼睛开始发花。
两个小时过去了，腰开始发酸。
三个小时过去了，他觉得自己快变成机器了。
"新来的，别偷懒！"班长的吼声让他一激灵。
原来他走神了，几个坏萝卜没挑出来。
"第一次警告！"班长恶狠狠地说，"再有第二次，扣工资！"
占春赶紧集中精神。
但这种工作太磨人了。同样的动作，重复一千遍，一万遍。没有技术含量，没有成就感，只有无尽的重复。
"习惯就好了。"旁边一个工友说，"刚来都这样。"
"你干多久了？"占春问。
"三年。"工友麻木地说，眼神空洞。
三年……占春心里一沉。三年都在做同样的事？
晚上下班，占春累得腰都首不起来。不是体力上的累，而是精神上的疲惫。
食堂的饭菜倒是不错，有肉有菜。但占春吃得没滋味，满脑子都是萝卜、萝卜、萝卜……
"怎么样，第一天？"刘勇在宿舍问他。
"还行。"占春不想表现出自己的不适应。
"还行？"刘勇冷笑，"等着吧，一个月后你就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了。"
占春没说话，心里却在想：不会的，我不会变成那样。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现自己真的在慢慢改变。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进车间，一站就是十二个小时。
挑萝卜，挑萝卜，还是挑萝卜。
他试图找些乐趣，比如数数一天能挑多少个，比如给萝卜分类。但很快，这些小把戏也失去了意义。
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适应了。
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创造，只需要重复。像一个零件，镶嵌在流水线上。
"占春，你变了。"
星期天，他回去看秀兰。秀兰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哪里变了？"占春摸摸脸。
"说不上来。"秀兰皱着眉，"就是感觉……你的眼神不一样了。"
占春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以前他的眼里有光，有斗志。现在呢？可能只剩下疲惫和麻木了。
"厂里的活太累了？"秀兰关心地问。
"不是累。"占春苦笑，"是……怎么说呢，就像被困在笼子里。"
"那就回来吧。"秀兰拉着他的手，"钱少点没关系。"
占春摇摇头："不行，说好了要多赚钱的。再说，我还没到马师傅那里……"
他突然停住了。
对啊，马师傅！他怎么把师父忘了？
"我得去看看师父。"占春站起来。
马师傅的木工铺还是老样子，师傅正在做一个八仙桌。
"哟，稀客啊。"马师傅头也不抬，"我还以为你把老头子忘了呢。"
"师傅，我……"
"行了，别解释。"马师傅放下工具，"在厂里怎么样？"
占春如实说了自己的感受。
马师傅听完，沉默了一会儿："小子，你知道什么是手艺人，什么是工人吗？"
占春摇头。
"手艺人，靠手艺吃饭，每一件作品都有灵魂。工人，靠力气吃饭，只是生产线上的螺丝钉。"马师傅看着他，"你想当哪种？"
"我……"占春说不出话来。
"我不是说工人不好。"马师傅说，"但你得想清楚，你要的是什么。是一时的高工资，还是一辈子的手艺？"
占春陷入了深深的矛盾。
一方面，他需要钱，迫切地需要。
另一方面，他不想变成流水线上的机器。
"师傅，我能不能……"
"你想说白天上班，晚上来学？"马师傅摇头，"你当自己是铁人？那样只会两头都做不好。"
占春低下头，他知道师傅说得对。
"不过，"马师傅话锋一转，"如果你真有这个决心，也不是不行。"
占春眼睛一亮："真的？"
"但有个条件。"马师傅严肃地说，"必须保证质量。如果因为太累影响了手艺，我会毫不客气地赶你走。"
"师父，我保证！"占春激动地说。
就这样，占春开始了两头跑的日子。
白天在厂里挑萝卜，晚上去师傅那里学木工。
很累，非常累。
有时候他拿着刨子就能睡着，有时候在流水线上也会走神想着榫卯结构。
但奇怪的是，他反而觉得充实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只是个挑萝卜的工人。
他还是个木匠，一个有理想的木匠。
"占春，你疯了吧？"刘勇看着他每天晚上匆匆离开，"这么拼命干嘛？"
"学手艺。"占春简单地说。
"手艺？"刘勇不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学手艺？有那时间不如想想怎么讨好领导，说不定能当个小组长。"
占春笑笑没说话。
他和刘勇是两种人，永远说不到一起去。
一个月后，占春拿到了第一笔工资——八块钱。
他小心地数了又数，然后分成三份：三块寄回家，三块存起来，两块留作日常开销。
虽然钱不多，但这是他靠自己挣的，堂堂正正的血汗钱。
晚上，他去师傅那里的时候，顺路买了两斤猪头肉。
"师傅，徒儿孝敬您的。"
马师傅瞅了一眼："发工资了？"
"嗯。"
"自己留着吧。"马师傅嘴上这么说，还是收下了，"今天教你开榫眼，看好了……"
夜深了，占春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
他看着手上的老茧——左手是挑萝卜磨的，右手是握刨子磨的。
两种茧，两种人生。
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但他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放弃。
因为在流水线的尽头，还有他的梦想在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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