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六月，闷热如同巨大的蒸笼，粘稠的空气死死压在胸口。汪精卫官邸深处那间布满监听设备的地下室，却隔绝了地面的暑气，弥漫着一种阴冷的、混合着电子元件焦糊味和旧纸张霉味的特殊气息。厚重的隔音门上挂着“通讯监测科·重地”的铜牌。室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绿色工作灯散发着幽幽的光晕，映照着占据整面墙的巨大无线电频谱仪屏幕上那不断跳跃的、如同鬼火般的绿色光带。
武韶拄着藤手杖，深灰色的汪系制服后背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他站在巨大的频谱仪前，深陷的眼窝在绿光映照下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左肋断裂处的剧痛在密闭空间压抑的空气里化为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左膝深处朽木摩擦般的钝痛持续啃噬着神经；左臂上狰狞的烫伤疤痕在汗水的浸润下，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刺痒与刺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灼痛和喉间浓重的血腥铁锈味。右胸口袋上方，那枚冰冷的校徽紧贴肌肤，夹层里的碎片依旧滚烫。
林柏生站在他身侧，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频谱仪屏幕。几名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技术员，戴着耳机，如同雕塑般坐在复杂的接收设备前，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找到了吗？！”林柏生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狂躁，如同困兽的咆哮，“三天了！整整三天！那个该死的幽灵信号！就在我们眼皮底下蹦跶！”
“报告林队长！”一名技术员摘下耳机，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恐惧，“信号…信号太飘忽了！每次出现都像鬼火一样，在3.5MHz到7.0MHz之间不规则跳动！持续时间极短，手法极其老练！我们…我们刚锁定大致范围，它就消失了！加密方式也从未见过，无法破译！”他指向屏幕上一条刚刚出现、又瞬间消失的微弱绿色光带轨迹，如同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
幽灵信号！延安与南京之间的秘密电台！在庐山密谈之后，在“释放政治犯”条款被汪系知晓之后，这条至关重要的联络通道，终于被汪系强大的无线电侦测网捕捉到了蛛丝马迹！
武韶的心脏在闷热的胸腔里狂跳，撞击着断裂的肋骨！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他的咽喉！这条线一旦被彻底锁定、破译，不仅意味着他传递庐山情报的努力付诸东流，更意味着潜伏在南京乃至整个国统区的无数同志将面临灭顶之灾！
必须干扰！必须误导！必须将汪系和日本人的火力引向错误的方向！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剧痛混乱的脑海中瞬间成型！利用日本人的贪婪和多疑，利用他们对“白红密约”的极端恐惧！
就在这时，地下室厚重的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高级雪茄、冷冽须后水和一种名为“鹰视”的阴冷气息瞬间涌入。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特别顾问、陆军中佐小林一郎，在两名神情倨傲的日军尉官陪同下，走了进来。小林身材矮壮，戴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刀，目光扫过室内，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林桑，武桑，”小林一郎的日语带着浓重的关西口音，中文却异常流利，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听说，贵方捕捉到了有趣的‘电波老鼠’？帝国方面，对此深表关切。”
林柏生立刻换上谦恭的神色，上前一步，将侦测记录递上：“小林顾问，您请看！就是这个幽灵信号！极其狡猾！我们怀疑…极可能是延安方面与南京某些‘特殊人物’之间的秘密联络！”
小林一郎接过记录，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频谱图和侦听报告。当他看到信号在3.5-7.0MHz不规则跳动的描述和“无法破译”的结论时，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和猜疑，在他眼底深处掠过。任何无法掌控的无线电信号，尤其是可能涉及国共秘密接触的信号，都是帝国的心腹大患！
机会！
武韶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冰冷的火焰猛地一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左手死死按住剧痛的左肋，身体因痛苦而微微佝偻。他沾满冷汗、冰冷僵硬的手，极其“自然”地伸向旁边一个技术员工作台上——那里放着一个军用水壶。他拧开壶盖，一股浓烈的劣质黄酒气味瞬间在阴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武韶仰起脖子，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地猛灌了几大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线般灼烧着食道，瞬间冲上头顶！他沾满冷汗的脸上迅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神也变得迷离涣散起来。
“呃…好…好酒…”武韶打着酒嗝，声音含混不清，身体摇晃着，藤手杖几乎脱手。他踉跄着向前一步，沾满酒气的身体几乎撞到小林一郎身上！一名日军尉官立刻警惕地伸手阻拦！
“小林…小林太君…”武韶无视阻拦，布满血丝的眼睛迷迷瞪瞪地盯着小林一郎，舌头似乎都大了，用夹杂着日语单词的、极其蹩脚的中文，喷着浓烈的酒气，声音忽高忽低，如同醉汉的呓语：
“…什么…什么幽灵信号…嗝…瞎…瞎忙活…”
他沾满酒渍的手，胡乱地指着那巨大的频谱仪屏幕，身体又晃了一下，差点摔倒，被旁边的林柏生厌恶地扶住。
“…那…那是…是…是蒋光头…和…和姓李的…嗝…搞…搞的…密…密约电台…！”
“密约”两个字，他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出来，喷了小林一郎一脸酒气！
“…就…就在…紫金山…嗝…什么…什么…3.5…7.0…跳来跳去…糊弄…糊弄鬼呢…！”
他语无伦次，仿佛醉得厉害，但口中报出的频率范围（3.5-7.0MHz），却与汪系侦测到的幽灵信号活动范围惊人地吻合！
“…真…真的…联络…在…在…嗝…在…在…听…听戏呢…！”
他最后几个字含混不清，沾满酒气的手胡乱地挥舞着，似乎想指向什么，孤光：从黄埔到克什米尔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孤光：从黄埔到克什米尔最新章节随便看！却又无力地垂下。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林柏生臂弯里，发出沉重的鼾声，仿佛醉死过去。嘴角，一丝混合着酒液和新鲜血丝的涎水，无声地滑落。
“八嘎！”小林一郎被喷了一脸酒气，厌恶地用手帕擦拭着金丝眼镜，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一丝被冒犯的怒火。但武韶那醉醺醺的呓语，尤其是那句“蒋光头和姓李的密约电台”以及精准的频率范围，却如同毒蛇的信子，狠狠地钻进了他的耳朵！“密约”？！难道蒋周泰和李砚归真的背着帝国，达成了更深的秘密协议？用无线电联络？信号还如此诡异？而武韶这个醉鬼最后那句“听戏呢”又是什么意思？是醉话？还是某种暗示？
“把他弄出去！丢人现眼！”林柏生又羞又怒，对着门口的警卫厉声喝道。两名警卫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不省人事”的武韶架了出去。
小林一郎的脸色变幻不定。他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侦测记录上幽灵信号的描述，又回味着武韶那句“密约电台”和精准的频率范围。巨大的猜疑和一种被蒙蔽的愤怒瞬间压倒了对醉鬼的鄙夷！
“林桑！”小林一郎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立刻！集中所有侦测力量！重点监控3.5至7.0MHz频段！特别是信号异常活跃时段！同时，”他转向身后的日军尉官，用日语厉声道：“通知特高课无线电班！立刻动用‘樱花’定向干扰机！功率全开！给我全力压制这个频段！尤其是侦测到的信号源方向！绝不能让他们成功传递任何信息！”
“哈依！”日军尉官立正领命，快步离去。
很快，一阵低沉的、如同无数只毒蜂同时振翅的嗡鸣声，从官邸另一侧某个隐蔽的机房方向隐隐传来！那是日军最新式的“樱花”大功率无线电干扰机启动了！强大的定向电磁波如同无形的海啸，凶狠地扑向紫金山方向，覆盖了整个3.5-7.0MHz频段！试图将那个“幽灵信号”彻底淹没在电磁噪音的汪洋大海之中！
林柏生看着小林一郎阴沉的脸色和窗外传来的干扰机嗡鸣，心中暗喜，立刻命令手下全力配合侦听压制。
然而！
仅仅半小时后！
一名负责监听的技术员猛地摘下耳机，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指着频谱仪屏幕，声音都变了调：“林队长！小林顾问！快看！那…那个信号…它…它又出现了！不…不在3.5-7.0了！它…它在…在10.2MHz！非常稳定！非常清晰！干扰…干扰对它完全无效！！”
只见巨大的频谱仪屏幕上，在原本扰得一片混乱的3.5-7.0MHz频段上方，一条异常稳定、信号强度极高的绿色光带，赫然出现在10.2MHz的位置！如同黑夜中突然亮起的灯塔，坚定而耀眼！与之前那个飘忽的“幽灵”信号判若云泥！
“纳尼？！（什么？！）”小林一郎一步抢到屏幕前，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瞬间瞪圆！布满血丝！他看着那条稳定得刺眼的绿色光带，再联想到武韶那句醉醺醺的“听戏呢”，一股被愚弄的狂怒瞬间冲垮了理智！
“八格牙路！（混蛋！）”他猛地一拳砸在昂贵的仪器外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中计了！支那猪！狡猾的支那猪！！”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毒蛇般死死盯向武韶被架走的方向！那个醉鬼！那个咳血的病夫！他最后那句“听戏呢”，根本不是在说醉话！他是在用醉态掩盖，故意将帝国的干扰力量引向错误的方向！而真正的联络，早己切换到了安全的波长！10.2MHz！这个频率…小林一郎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细节——每日下午，武韶书房里都会准时响起的那张《西郎探母》的京剧唱片！难道…那里面…
巨大的挫败感和被戏耍的耻辱感，如同毒火般灼烧着小林一郎！他猛地拔出手枪，指向门外，对着林柏生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武韶！立刻！把他给我抓回来！！”
…
此刻，武韶己被警卫架回自己阴冷潮湿的房间。他被粗暴地扔在冰冷的床铺上。房门被重重关上，落锁声清晰可闻。
门外警卫的脚步声尚未远去。武韶那副“烂醉如泥”的躯壳下，深陷的眼窝猛地睁开！里面没有丝毫醉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寒潭般的沉静！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灼痛再也无法抑制！
“呃…噗——！”
一大口滚烫的、带着浓重腥甜味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尽数喷溅在床前地板上那台老旧的、木壳己经斑驳的胜利牌（Victor）手摇留声机上！也溅落在留声机旁那张翻开的、梅兰芳《西郎探母》的黑色虫胶唱片上！
刺目的猩红，在唱片密纹上蜿蜒流淌，如同祭奠的符咒。
他沾满鲜血的手，极其艰难地支撑着身体，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灼烧般的痛楚。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冰冷的火焰在幽暗中无声地燃烧。
留声机的唱针，还停留在唱片最后那段循环播放的、沙哑悲凉的“坐宫”唱腔末尾。唱片边缘，一道极其细微、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由无数细小划痕组成的同心圆纹路，在血迹的浸染下，若隐若现。
那正是他每日“听戏”时，用特制的、带有金刚石微粒的唱针，在唱片旋转中，以极其精密的力度和角度，在特定音轨的背景杂音里，“刻”下的、代表10.2MHz安全波长的摩斯密码信号！唱片每旋转一圈，密码就被“播放”一次，如同最隐秘的灯塔，指引着真正的电波穿越迷雾！
窗外的南京城，闷雷在铅灰色的云层深处滚滚炸响。日军干扰机徒劳的嗡鸣声，如同困兽最后的哀嚎，被淹没在即将到来的、真正的血火风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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