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中央医院。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如同凝固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特等病房的每一个角落,顽强地对抗着窗外深秋的阴冷与湿气。这间位于走廊尽头的病房,门窗紧闭,厚厚的窗帘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只留一盏床头灯散发着惨白、虚弱的光晕,勉强照亮病床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武韶仰躺着,像一尊被抽去了灵魂的蜡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沉闷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牵扯着左肩胛下方那个被层层纱布包裹、却依旧狰狞地传递着剧痛的伤口。每一次吸气,肺部都像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灼痛和痉挛。额头上、脖颈间,冷汗从未真正干过,在惨白灯光的映照下,泛着冰冷黏腻的光泽。更折磨人的是左腿膝盖深处那顽固的旧伤。此刻它并未因身体的虚弱而沉寂,反而在麻醉药效褪去后,变本加厉地喧嚣起来。一股深植骨髓、如同万年寒冰融化的阴冷湿痛,从膝眼深处源源不断地渗出,顺着筋脉向上蔓延至髋骨,向下钻入脚踝,与肩头那撕裂肺腑的灼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边无际、永不停歇的痛苦之网,将他死死地缠绕、勒紧、拖向黑暗的深渊。
意识在剧痛的潮汐中沉浮,时而清醒得能听到窗外梧桐叶落地的细微声响,时而又模糊得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楚。恍惚间,病房厚重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没有脚步声,只有一股更浓烈、更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冰冷、锐利、如同手术刀锋般的气息,悄然侵入。
一个穿着过于宽大的白大褂、戴着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的医用口罩和一副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白大褂的下摆几乎拖到脚面,口罩上方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深邃,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病房内简单的陈设,最终精准地、毫无感情地落在武韶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脸上。
是沈沛霖。即使伪装到牙齿,那股深入骨髓的特务头子气息,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无法完全掩盖。
他走到床边,动作刻意模仿着医生的沉稳,却依旧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不容置疑的精准。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挂在床尾的病历夹,翻动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目光在记录上快速扫过。然后,他放下病历,拿起托盘里一支装着无色透明液体的玻璃注射器,针尖在灯光下闪烁着一点寒芒。
“换药。”口罩下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略显沙哑、带着明显模仿医生腔调的声音,含糊不清。
武韶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剧痛让他的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轮廓,和那双在镜片后闪烁着冰冷幽光的眼睛。是医生?还是…?意识模糊中,他本能地感到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威胁,身体微微绷紧,牵扯到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又沁出一层冷汗。
沈沛霖没有理会他的反应。他熟练地用碘酒棉球擦拭武韶右臂肘窝处的皮肤,动作看似专业,手指却冰冷僵硬,毫无医者的温度。冰凉的触感让武韶又是一个激灵。紧接着,针尖刺破皮肤的细微刺痛传来。
就在针头刺入静脉、冰冷的药液即将推入体内的瞬间!沈沛霖托着武韶手臂的左手大拇指,极其隐蔽而用力地、狠狠地掐进了武韶肘窝内侧的一块!力道之大,几乎要掐出血来!同时,他身体微微前倾,借着注射器推注药液的掩护,一个极其微小的、折叠成指甲盖大小的硬纸片,如同变魔术般,被他用指尖巧妙地塞进了武韶无力摊开的、同样冰冷的右手指缝里!
剧痛和冰冷药液的刺激,让武韶的意识猛地清醒了一瞬!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针尖的刺入、药液的冰冷流淌、肘窝处那几乎要掐断神经的剧痛,以及…指缝间那突如其来的、冰冷坚硬的异物感!他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死死地聚焦在沈沛霖那双被镜片放大的、冰冷无情的眼睛上!
“呃…”一声短促的、因剧痛和惊骇而发出的闷哼,被武韶强行压回了喉咙深处。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肩头的伤口和膝盖的旧痛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抗议,几乎要将他撕裂!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鬓角疯狂流淌!
沈沛霖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完成了注射,动作利落地拔出针头,用棉球按住针眼。整个过程快得如同闪电,从掐入到塞入纸片再到拔针,一气呵成,完美地隐藏在医生的标准操作之下。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医疗程序。
然后,他弯下腰,凑近武韶的耳边。口罩下传来的声音依旧刻意压低、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命令,如同毒蛇吐信:
“校长…嘉许…忠勇…”声音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继续…潜伏…待命…”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子弹,射入武韶的耳中。
说完,沈沛霖首起身。他没有再看武韶一眼,仿佛只是处理完一个无关紧要的病例。他拿起托盘里那支刚刚使用过的、标注着“吗啡镇痛剂”的空安瓿瓶,极其自然地放入了自己白大褂的口袋。同时,另一只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手,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将一支外观几乎一模一样的、同样标注着“吗啡”字样的安瓿瓶,悄无声息地放回了托盘中原来的位置!调包!动作快如鬼魅,精准得如同外科手术!
做完这一切,沈沛霖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没入病房门口那片浓重阴影的瞬间!他猛地停住脚步!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或者是一种刻入骨髓的习惯。
他倏地转身,两步便跨回病床边!没有丝毫预兆,他那戴着消毒橡胶手套的右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伸出,一把死死地、用力地捏住了武韶未受伤的右肩!
这一捏,力道之大,远超刚才注射时的“专业”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强硬!五指如同钢钩,瞬间陷入肩胛骨与锁骨之间的肌肉深处!尖锐的疼痛如同电流般窜遍武韶的全身!这疼痛,与肩头枪伤的剧痛、膝盖深处的湿寒钝痛截然不同,它带着一种熟悉到灵魂深处的、冰冷而沉重的意味!
黄埔!这是当年在黄埔军校训练场上,沈沛霖作为学长、作为“大哥”,在他动作失误、精神懈怠时,用以警醒、用以鞭策的独特暗号!是独属于他们两人之间、代表着“信任”与“掌控”双重意味的肢体语言!此刻,在这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死亡威胁的病房里,这一捏,如同烙铁般滚烫,又如同寒冰般刺骨!它是在提醒他——你是我的人!你的命是党国的!你的忠诚,必须毫无保留!
沈沛霖捏着武韶的肩膀,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冰冷的眼睛透过镜片,死死地钉在武韶因剧痛和惊骇而扭曲的脸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钟!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赤裸裸的审视、警告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特务头子的冷酷!然后,他猛地松开手,如同丢弃一件物品,转身,白大褂的下摆无声地拂过冰冷的地面,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只留下那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在病房里久久不散。
“呼…呼…”武韶如同濒死的鱼,在病床上剧烈地喘息着。右肩被捏过的地方,肌肉深处传来阵阵钝痛和麻痹感,清晰地烙印着沈沛霖那冰冷铁钳般的力量。指缝间,那张折叠成小块、如同烧红烙铁般的硬纸片,硌得他指骨生疼,也灼烧着他混乱的意识。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再次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与刚才沈沛霖的悄然无声形成鲜明对比!
陈璧君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她穿着昂贵的貂皮大衣,脸上带着焦急和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第一时间扫向病床上的武韶,看到他因剧痛和喘息而扭曲的脸,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随即,她的视线锐利地扫过整个病房,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床头柜上那支刚刚被调换过的、标注着“吗啡”的安瓿瓶上,又缓缓移向病房门口那片沈沛霖刚刚消失的阴影。她的眼神里,狐疑之色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缠绕,盘旋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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