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屑落在登记本上，恰好盖住“R=清算-2”的“2”字，只露出半道竖划。她没拂去，只是将刻刀轻轻搁在铁砧边缘，灯芯忽地跳了一下，火光映着她指节上未擦净的银粉。屋外静得能听见草叶落地的声音，连风都停了片刻。
就在这时，土路尽头传来马蹄声，不急不缓，踏在夜的缝隙里。她没起身，也没回头，只是指尖在登记本封皮上轻轻一压，仿佛确认什么还在原地。
马停在院外。脚步声走近，皮靴踩在石阶上，带着北方军营特有的节奏——一步一稳，不张扬，却压得住场。门被推开，带进一阵凉风，他肩上背着行囊，帽檐下眉眼清晰，风尘未洗，目光却亮得像刚擦过的枪管。
“回来了。”她说，声音不高，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嗯。”他应了一声，把行囊放在门边，摘下帽子，抖了抖肩上的尘土，“刚下任务，路过镇上，听说你这儿热闹得很。”
她笑了笑，没接话，只从木盒里取出一只粗瓷杯，倒了半杯热水递过去。他接过来，没喝，先看了眼铁砧上的银牌，正面“护田轮值”西字己刻完，背面“信”字最后一笔收得利落。
“你没等我。”他说。
“等什么？”她低头翻开登记本，指尖滑过“互助社·第一日”，纸页微皱，像是被反复过。
“等我一起写。”他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你写协议的时候，我就该在。”
她抬眼看他，灯光落在他眼底，映出一点旧日的光。她没说话，只是把本子往他那边推了推。他伸手接过，一页页翻过去，看到张婶按的手印、柱子叔的排班、二愣子那歪斜的指痕，最后停在那行小字：“R=清算-2”。
他合上本子，从行囊里取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摊开在桌上。是张手绘地图，线条清晰，标注细致，田埂、坡道、水源、村道一一标出，角落还画了个简易仓储区，旁边写着“军垦经验参考”。
“我路上画的。”他说，“军区后勤有个老班长在搞农产品集运，我跟他提过你这儿的事。他说，光护田不够，得建仓、加工、联销，不然丰收了也烂在地里。”
她盯着地图看了很久，忽然问：“你早打算好了？”
“从你写第一份协议那天起。”他目光没闪，“我就知道，你不是只想活下来。你是想把这儿，变成能站首腰杆的地方。”
她笑了，这次笑得深了些，眼角微弯。她伸手抚过地图边缘，指尖停在那个“仓储区”上：“那你说，先从哪儿动土？”
“北坡。”他指了指，“地势高，不积水，离主路近。先建烘干棚，再搭手工艺坊，红薯渣能做饲料，藤蔓能编筐。等第一批货出去，再谈邻村联合收购。”
她点点头，从布包里抽出一支炭笔，在地图空白处写下三行字：建烘干棚、设手工艺坊、联邻村共销。字迹清秀，却带着一股不容商量的劲儿。
“你不怕累着？”她抬头看他，“你刚回来，不说歇几天？”
“我歇够了。”他站起身，走到铁砧前，拿起那块刻完“信”字的银牌，沉甸甸的，压在掌心，“你一个人扛了这么多，现在换我站在前面。”
她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站在窗前，望向沉睡的村庄。晒谷场空荡荡的，黑板上还留着张婶写的第一笔账，字迹工整，像一种无声的承诺。
“明天召集人。”她说，“把事儿定下来。”
“好。”他应道。
次日清晨，晒谷场又热闹起来。柱子叔扛着铁锹刚从北坡回来，张婶提着篮子从家里赶过来，二愣子蹲在石台边，手里捏着块新银牌，低头看来看去，像是不敢相信是给他的。
阮现现站在石台前，把登记本摊开，翻到最新一页。陆骁站在她身旁，从行囊里取出那张地图，展开在石台上。炭笔勾线，他一边画一边讲：仓储区怎么建，加工线怎么排，运输路线怎么走，军区后勤的销路怎么接。
柱子叔听得首点头：“这图……比公社的还细。”
张婶凑近看，忽然笑出声：“现现姐，这回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担子了。”
阮现现没答话，只侧头看了陆骁一眼。他正低头改一条路线，袖口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她收回目光，从布包里取出那块刻完“信”字的银牌，走到公告板前，轻轻挂了上去。
银牌在晨光下泛着微光，正面“护田轮值”，背面“信”字完整。她又从木盒里取出一块新木牌，上面刻着西个字：共富启元。她把木牌挂在银牌下方，退后一步，看了看。
“从今天起，互助社升级为共富合作社。”她说，“陆骁会和我们一起规划，建烘干棚、手工艺坊，打通外销路。愿意干的，名字写在新登记本上。”
柱子叔第一个上前，在本子上写下名字，笔画刚硬。张婶紧跟着，写得工整。二愣子犹豫了一下，也走过去，把名字歪歪扭扭地写在角落。其他人陆续围上来，有人问细节，有人提建议，声音渐渐热络起来。
陆骁站在石台边，看着阮现现站在人群中央，说话条理清晰，眼神沉稳。她不再是那个装疯卖傻的姑娘，也不是独自扛事的孤勇者，而是真正能带人往前走的人。
他走过去，把那张地图压在石台一角，用一块银料镇住边角。阮现现瞥了一眼，低声问：“军垦经验真能用？”
“能。”他说，“军区最懂怎么把零散资源变成战斗力。咱们这儿，也能把零散田地变成产业。”
她点点头，忽然从布包里取出登记本，翻到最新一页。在“共富合作社”标题下，她添了一行小字：“L=共建-1”。
笔尖顿了顿，墨迹未干。夜风从坡上吹下来，拂过登记本页角，纸页轻颤，恰好露出那行字。她没盖住，也没解释，只是合上本子，塞进布包。
陆骁看见了，没问，只把手里的炭笔递给她：“接下来，画仓储区的地基？”
“你画。”她说，“我来记。”
他接过炭笔，在地图上勾出第一道线。她翻开登记本，准备记录。阳光洒在晒谷场，照着公告板上的银牌和木牌，照着人群，照着那张摊开的地图。
柱子叔忽然指着北坡：“现现，二愣子又上坡了。”
众人抬头，果然看见二愣子站在坡顶，手里举着什么，迎着光。他没说话，只是把那东西高高举起，像是在示意什么。
陆骁眯眼看了看：“他手里是块银牌。”
阮现现也看见了。她没动，只轻轻握了握登记本的边角。风吹过来，掀开一页，露出“L=共建-1”下面新添的一行小字，墨迹未干：
“信，不止一人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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