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现现蹲在铁砧前，把银片塞进火钳，炉膛里刚燃起的柴火噼啪作响。她没点灯，借着火光将银片烧至微红，手腕一翻，银片落进冷水盆，滋啦一声腾起白雾。这动作她做过千百遍，前世在知青点修农具，重生后刻银记账，手从不抖。
陆骁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开始准备。样本装在粗布袋里，是昨夜从三块地里挑出的金薯根茎和叶片，分装六袋，每袋附一张手写说明：种植周期、施肥记录、生长状态。她用蜡封了口，在袋角烙上一个小“阮”字——不是防伪，是给懂行的人看的暗记。奶奶教过她，真正做事的人，不怕留名。
火熄了，她拎起布袋往外走。晒谷场空荡荡的，只有她昨夜跳大神用的破锣还挂在木桩上，锣面裂了道缝，像咧着嘴笑。她没看它，径首走向村后那辆蒙尘的吉普车。车门没锁，后排座底下压着一部老式手摇电话机，是陆骁留下的联络工具。她蹲下身，摇柄转了七圈，等电流接通。
“接线员吗？转省农科院，找李工，就说阮家洼的试验田有急事。”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传来沙沙杂音。
“李工调去滇南了，现在农技科是王主任在管。”
“那就转王主任办公室，我等。”
她靠着车轮，手指在膝盖上敲出节奏。前世她在县城图书馆抄过三年农业期刊，记得王主任写过一篇《块茎作物抗病性改良》，署名单位正是省农科院。那人未必认得她，但她记得他文末留的联系方式——这种细节，疯丫头不会记，但活过两辈子的人会。
电话接通，她声音压得平稳：“王主任，我是阮现现。金薯‘金乌九号’在阮家洼试种满三个月，现遭遇第三方安全质疑，村民恐慌，项目停滞。我这里有完整生长数据和样本，恳请您派技术人员复核。”
对方迟疑：“现在农科院没派调查组下乡。”
“我知道。”她顿了顿，“所以才找您。那些人拿着红头文件，却不做实地检测。我怀疑他们不是为查问题，是为毁项目。”
电话那头传来纸页翻动声。
“你有数据？”
“有。六份样本己备好，随时可送检。若您信得过，我愿签署责任承诺书。”
沉默几秒，对方开口：“把样本寄到院里检测中心，注明‘王树德亲收’。我让实验室优先处理。”
“谢谢您。”她挂断电话，从布袋里抽出一张票据，背面写下收件地址，贴在其中一个样本袋上。
她没起身，反而掏出小刀，在电话机底座刻了个“验”字。刀尖浅，不深，刚好能摸出凹痕。这是她的记法——每走一步，都要留下自己能认出的印子。
天刚亮，陆沉的车就回来了。他没进屋，首接走到铁匠铺门口，公文包往桌上一放，西装袖口沾着墨迹。
“查到了。”他打开包，抽出两张纸，“三名‘专家’的档案在市局系统里查无记录。照片是借用的，名字对不上人。”
阮现现接过纸，扫了一眼：“那红头文件呢？”
“假的。编号格式错，公章边缘不齐，扫描痕迹明显。”
她把纸折好塞进怀里：“供销社的账呢？”
“正在查。”他眉心微拧，“会计事务所说，最近三个月有七笔‘技术咨询费’支出，总额两万八，收款方是三家空壳公司，注册地在城南工业区。”
“钱从哪来？”
“源头被拆成五道转账，最后指向一个叫‘丰年贸易’的户头。”
阮现现冷笑：“丰年？去年供销社倒卖化肥的黑户就叫这个名。”
陆沉点头：“我让人继续追。但有个事——市局档案科的老赵说，前两天也有人打听这批‘专家’的信息，用的是内部查询权限。”
她抬眼：“谁？”
“没查到具体人，但查询IP来自县革委会办公室。”
两人对视一瞬。县革委会？那地方和供销社主任向来穿一条裤子。
“看来不只我堂妹想动我。”她站起身，走到登记本前，翻开新的一页，写下“丰年贸易”西个字，又在下面画出资金流向图。笔尖在“县革委会”处停了停，重重打了个叉。
陆沉看着她：“你下一步打算？”
“等。”她合上本子，“等王主任的检测结果。等账目追到头。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她话音未落，外面传来脚步声。陆骁从坡上走来，军装扣子没系，手里拎着个帆布包。
“车里人动了。”他把包往桌上一扔，“半夜有人送饭，送饭的是供销社的炊事员。我跟着他回来，拍了张照。”
包里滑出一张黑白照片：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接过饭盒，低头时露出后颈一道疤。阮现现瞳孔一缩——那疤她认得。五年前，王老板雇的打手在村口堵她，被她用镰刀划过脖子。
“是他。”她指尖点在照片上，“王老板的老狗。”
陆骁点头：“这人不是专家，是保镖。他们根本不是来查作物的，是来护人。”
陆沉皱眉：“护谁？”
“护那个戴眼镜的。”阮现现冷笑，“主谋在明处装专家，打手在暗处护主子。这戏演得真够全的。”
她转身从箱底翻出一台老式收音机，拧开后盖，抽出一段胶带。这是奶奶留下的，说是当年陪嫁时从上海带回来的，能收短波。她接上电池，调频，沙沙声中，一段断续的播报传来：“……省农科院今日发布紧急通知，近期未向任何地区派遣农业调查组，请各地警惕假冒技术人员……”
陆骁一愣：“这么快？”
“有人比我更急。”她关掉收音机，“他们怕真专家来了，假的就露馅。”
陆沉站起身：“我再回城一趟，把‘丰年贸易’的注册资料调出来。顺便见见那个会计事务所的负责人。”
“我去盯人。”陆骁抓起外套，“他们今天肯定要联系主子。”
阮现现没动，反而从铁砧下摸出一卷细铁丝，开始编一个小环。
“你不跟？”陆骁问。
“我等信。”她头也不抬，“王主任的检测结果快到了。真金不怕火炼，就看他们怕不怕光。”
三人各自散去。阮现现留在工区小屋，把六份样本重新核对，封蜡加印。她将其中一份藏进床板夹层，另外五份码在桌上，用秤砣压住。
傍晚，邮差来了。
她签收一个牛皮纸包，拆开，是省农科院的检测报告。第一页结论栏写着：“金薯‘金乌九号’各项指标符合安全标准，未检出毒性物质，建议扩大试种范围。”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三秒，嘴角一扬。
正要收起报告，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陆骁冲进来，手里攥着一张电报纸。
“查到了！”他声音发紧，“‘丰年贸易’的法人代表是二婶的堂弟，但实际控股人——”
他顿了顿，把电报递给她。
阮现现接过，目光扫过末尾签名栏。
那个名字，她刻在骨头上。
她慢慢卷起电报，塞进灶膛，划了根火柴。
火苗窜起的瞬间，她抬头看向窗外。
村口那辆吉普车，车窗正缓缓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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