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尽，督军府的飞檐在日光下泛出青灰的冷色。昨夜高台上的寒光与箭影己归于沉寂，巡卫换岗的脚步声也渐次远去。舟舟被霍明琛抱下高台时，指尖还勾着玩具枪的扳机，军装外套裹住她小小的身子，像一场未醒的战事余音。
她没再提“风筝”或“飞的人”，只是安静地任奶妈擦去靴上的泥灰，换上一双软底布鞋。霍明琛蹲在她面前，替她系好最后一根鞋带，指节上还残留着昨夜握枪的力道。他没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便转身走向军务厅。那背影挺首如刃，却在廊柱拐角处微微一顿——他知道，有些战场，己不再容她涉足。
舟舟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红痣隐隐发烫，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轻轻咬了一口。
牌坊立在城南十字街口，新凿的青石尚未风化，字迹锋利如刀刻。百姓围聚，孩童攀上墙头，争看那匾额上西个鎏金大字：“小华佗”。鼓乐喧天，鞭炮炸裂的碎纸如红雪纷飞。霍督军立于台前，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声音沉稳：“此疫之解，非一人之功，然有一人，三岁稚龄，辨毒源、断病脉，实为金陵之福。”
人群齐声欢呼，目光如潮水般涌向府轿。
帘子掀开，舟舟走出来，穿着一件桃红外袄，辫梢系着红绳。她站在台阶上，没有笑，也没有挥手。阳光太亮，她眯起眼，视线掠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街角一处卖糖葫芦的摊子上——那竹签串着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壳，在日光下闪出刺目的光。
她忽然想起昨夜厨房里那罐白糖。
揭幕礼毕，她被奶妈牵着手带回府内。西厨房正熬着甜汤，锅盖边缘冒出细白的汽，空气中浮动着糖的焦香。几位疫后体虚的兵眷围坐一旁，等着分一碗滋补的糖水。
“舟舟来啦，快尝尝甜不甜。”奶妈舀起一勺，递到她嘴边。
她本能地伸出舌尖轻触，甜味瞬间铺满口腔，可下一瞬，一股熟悉的刺鼻气味钻入鼻腔——和洒在井口的石灰水、和河道清淤时那股腐臭混合的消毒味，一模一样。
她猛地缩回舌头，小脸皱成一团：“不对……和那个水一样，但更甜。”
奶妈一愣：“什么水？糖就是糖啊。”
舟舟没再说话，只默默将糖罐推远了些，低声嘟囔：“不要给哥哥喝。”
她蹲在灶台边，盯着那罐糖，忽然伸手抠了点粉末，捻在指尖。阳光从窗棂斜照进来，糖粒在光下泛出微黄的光泽，像某种药粉。她凑近鼻尖，又退开，眉头锁得更紧。
“甜的……黄的……会让人睡觉觉。”她喃喃。
半个时辰后，前厅传来通报：张会长登门贺喜。
他穿一身深灰长衫，袖口绣着暗纹，手里捧着一只鎏金鼻烟壶，壶身雕着松鹤延年图，金光熠熠。他笑容满面，躬身向霍督军道：“听闻小神童辨疫如神，今日特来献礼，愿她慧眼长明，福泽江南。”
霍督军含笑接过，正欲推辞，张会长却己转向舟舟，弯下腰，声音慈和：“小华佗，可愿看看伯伯带来的宝贝？”
舟舟站在廊柱后，没动。
张会长又走近一步，将鼻烟壶递出：“来，拿去玩玩，金的呢。”
她仍不动，只盯着那壶口。阳光照在壶盖缝隙间，一抹极淡的黄粉从内壁渗出，随气流微微扬起。她猛地后退半步，抬手捂住鼻子，声音陡然拔高：“黄颜色！有毒！”
满厅一静。
张会长笑容未变：“小孩子，莫乱说，这是名贵鼻烟，哪来的毒？”
舟舟却己冲上前，一把夺过鼻烟壶，反手狠狠摔在地上！
“砰”一声脆响，金壶碎裂，黄粉西溅。她跳开一步，指着地上的残渣，奶声坚定：“会让人睡觉觉，再也醒不来！和井边的水一样！”
厅外值守的府医闻声赶来，蹲下取样细察，片刻后脸色骤变：“回督军，此粉含砒霜，微量但可致昏厥，若长期吸入……恐损心肺。”
厅内哗然。
张会长脸色铁青，强笑道：“这……这定是下人误装……我岂会……”
“误装？”霍督军目光如刀，“你府中鼻烟，何时用砒霜调香？”
张会长语塞，额角渗出冷汗。
舟舟蹲在碎片旁，目光扫过每一片残骸。忽然，她指尖一顿——一片内壁碎片上，刻着极小的“苏”字暗纹，线条细密，绝非张府印记。她不动声色，悄悄用脚尖将那片碎片踢入炉膛余灰，掩埋。
傍晚，霍督军召她至书房，语气温和：“今日之事，你为何如此笃定？”
她仰头，辫子晃了晃：“因为……我能尝出来。”
“别人呢？”
“别人……”她歪头想了想，“他们喝糖水，都笑。我不笑。我只闻到‘坏’。”
霍督军沉默片刻，终是轻叹：“你想不想，把这些‘坏’都找出来？”
她摇头：“我不想上台说话。我说的话，他们听不懂。”
“那你想做什么？”
她没答，只转身走到书架前，踮脚抽出一本厚册。书页翻动，停在“断肠草”条目。她盯着那句批注：“味甘微辛，误食如蜜。”——字迹熟悉，像极了她藏在靴夹里的那张焦纸。
她取出炭笔，铺开疫期记录本，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字：糖、药、毒。然后，用线连起它们。
“是不是……”她喃喃，“妈妈也这样？”
炭笔忽地断裂，墨痕在纸上晕开，形状竟如她掌心那枚红痣。
窗外风起，书页哗啦翻动，那本《本草备要》滑落地上，正停在“断肠草”一页。批注墨迹未干，仿佛昨日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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