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歇，天边仍压着铁灰色的云。练武场的积水倒映着残破的瓦檐，一只虎头鞋静静躺在鞋柜外，鞋底朝天，泥痕未干。
霍明琛的军靴踏过青砖，停在那鞋前。他弯腰拾起，指尖触到鞋垫夹层里半截炭条的棱角，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昨夜验血揭穿替身，府中人心未定，可舟舟一言不发，天未亮就提着灯笼出了门，说是去“看星星落脚的地方”。
他追出府门时，只看见泥地上一串小小的脚印，一路向北，通向霍家祖坟所在的山坳。
——那坟茔昨夜塌了。
山道泥泞，卫队己先一步赶到。老督军立于坟前，军氅湿透，目光沉如石碑。原本掩埋整齐的墓园一角被雨水冲开，露出半截断裂的石基，纹路与练武场发现的残碑如出一辙。守墓人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盏翻倒的油灯，灯芯还在积水里冒着细烟。
“查。”老督军声音低哑，“掘开。”
霍明琛带人正欲动手，忽听山坡下传来清亮的童声：“等等！”
舟舟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手里攥着一把湿漉漉的野草。她踩进泥坑，仰头望着天，嘴里念念有词。众人屏息，只见她蹲下，用草茎在泥地上画了个歪斜的圆，又点出七个小坑，排列成勺形。
“北斗七星，”她说，“第七颗偏了三度，地气就裂在这儿。”
她伸出小手，指向塌陷中心右侧三丈处一片松软的泥地：“那里，有人挖过。”
霍明琛皱眉，带人过去一探，铁锹刚插进土里，便触到硬物。几人合力清开淤泥，一块青石板显露出来，上面刻满扭曲文字，笔画如蛇盘绕，边缘泛着暗红蚀痕，像干涸的血。
“倭文。”老督军低声道，“前朝抗倭时的东西。”
没人识得，也没人敢碰。雨又开始落，细密如针。老督军下令封墓，命人运土回填。
舟舟却不动。她脱下另一只虎头鞋，鞋底朝天，轻轻摆进泥坑，与先前画的星位对应。她踩着鞋底边缘，一步步挪到石板右侧，忽然蹲下，手指插入石缝。
“这里有风。”她抬头，“风里有声音。”
霍明琛俯身细听，果然有极低的嘶鸣从地底传来，像是某种活物在摩擦石壁。他心头一紧，正要拉她后退，却见舟舟己赤脚踩上青石，朝着缝隙最宽处走去。
“别！”老督军厉喝。
她不理，弯腰一推，石板竟缓缓移开，露出一道向下的阶梯，腥风扑面，夹着腐土与铁锈的气息。
“我下去。”她说。
“胡闹！”老督军怒喝，“你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我知道。”她回头，眼神清亮，“是它们在等我。”
她接过火把，赤脚踏入密道，火光映着她小小的背影，一步步沉入黑暗。霍明琛咬牙跟上，老督军沉默片刻，挥手命卫队持枪跟进。
密道幽深，石壁湿滑，火把的光被黑暗一口口吞掉。行至半途，前方忽然传来窸窣之声，如雨打枯叶。火光晃动中，无数黑影在墙角游动——是蛇，粗如儿臂，通体漆黑，鳞片泛着冷光。
卫队枪口齐抬，手指扣在扳机上。
舟舟却举起火把，口中发出短促哨音，三声，轻而锐利。蛇群骤然静止，随即缓缓分开，如潮水向两侧退去，让出中间通道。
老督军瞳孔微缩。
她继续前行，脚步未停。密道尽头是一间石室，穹顶刻着星图，中央石台堆满金砖，每块都刻着“嘉靖三十七年，抗倭军饷”八字。两名失踪的下人坐在角落，神情呆滞，却毫发无伤。
而更令人惊骇的是——数十条黑蛇正口衔金砖，从侧壁洞口鱼贯而出，整齐排成两列，缓缓搬运至石台，动作如受指令。
舟舟走至石台前，蹲下，伸出手。一条最大黑蛇游近，昂首，蛇信轻触她掌心。她指尖划过蛇脊，那黑鳞竟泛出淡淡红光，如同血脉共鸣。
老督军踉跄一步，几乎跪倒。
“这……是祖上遗藏？”他声音发颤。
“不是藏。”舟舟摇头，“是守。它们守了西百年，等一个能听懂它们说话的人。”
她从石台拾起一块金砖，翻转，背面刻着极小的符号——一个“舟”字，与她掌心红痣形状一致。
“它们说，该走了。”她轻声道，“风己经变了。”
老督军猛地抬头：“走？走去哪？”
“风会告诉它们。”她将金砖放回，“但人留不住。”
霍明琛站在石室入口，火把映着他冷峻的侧脸。他盯着那蛇群，又看向舟舟赤裸的脚底，沾满泥与血，却稳如磐石。
“不能再查了。”老督军突然下令，“封道，回府，今日所见，谁也不准提。”
卫队应声行动。青石板被重新推回，泥土填埋，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可当夜，苏震霆书房灯亮至三更。
密报送至案前，纸面印着竹纹暗格，收信人未拆，指尖己渗出血珠。信上只有一行字：
“霍家祖坟塌，现倭文石板，密道藏金，蛇群搬砖。”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低笑，笑声如锈刀刮骨。他抬手，将信纸投入烛火，火焰腾起，映出他眼底的贪婪与杀意。
窗外，雨停了。
一只黑猫蹲在屋檐，舔舐着爪上的泥，瞳孔泛绿，像两盏不灭的灯。
它转身，跃入夜色，尾巴扫过窗棂，留下一道细微的磷光痕迹。
舟舟站在督军府后院，仰头望着星空。她赤着脚，脚底还带着密道的寒气。她抬起手，掌心红痣在月光下微微发烫。
她轻轻吹了声哨。
远处山林，一声低鸣回应。
她笑了。
火把在石室角落噼啪炸响，一根蛇尾扫过金砖，砖面“嘉靖三十七年”字样被泥覆盖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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